第2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方雲白似是被這一問問住了,歪著頭想了一陣,老實巴交道:“當時誓詞是這麼說的:‘一入天策,苟利國家,不圖富貴’,我辛苦練武,大概是希望其他人都能夠太太平平的,就不用征丁、不用集兵,其他人就不必跟我一樣吃苦。”

  樊真沉默半晌,平如鏡鑒的水裡早已沒了雲絮的影子,“……可是你自己呢?”

  “我?”方雲白一愣,面上逐漸浮上了迷惑惘然的神色,就仿佛他回答這些話時從未想過自己的體會,仿佛他真的心懷天下,仿佛只是兩語三言的誓詞已經變成牢不可破的枷鎖,安靜一陣,少年人向他輕快地一笑,眸色如若晨星般清亮,“我不知道,能走多遠走多遠罷。”

  行路遲遲,轉眼間春去秋來,雲舒花謝,蒼黃變化,不知已過多少時日。

  春日的雨倒是有盛夏豪雨的氣度,夜雨滴鈴,天明時忽轉成了疾風驟雨,客舍頂一層層鋪著的茅糙被吹得簌簌作響,今日似乎還是走不得的,三人在室內對坐一陣,謝南雁抱怨一陣天公渾瞎了眼,事到如今只得見招拆招。

  話音方落,便聽得一陣有節律的克制禮貌的敲門聲,將門一開,正是身披蓑笠的菟娘,懷裡緊緊護著一隻蓋著油布的熱氣騰騰的竹籃。

  “寒舍鄙陋,勻不出什麼吃食來,婦人貧賤,也沒有巧手做出美味的羹湯。三位軍爺若是不見怪……”案上放齊碗筷,一盅野菜雜糧的粥飯與半碟腊味散發著清香與油香交織的氣味,饒是知曉他們圖謀不軌,可這炊煮得極精細的農家肉菜卻依舊引得人饞蟲大動。菟娘挽著粗褐短衣的袖子,露出一截蠟黃的粗糙手臂,滿目誠懇。

  華清遠目色緊張地看了一眼謝南雁,只見軍人神色如常,只是眼中綿里藏針,帶著難以察覺的冷靜淡定,轉眼再看樊真,依然也是面不改色,手端在袖籠里,眉眼微垂,不知在思忖著什麼。

  這樣看來,反而是他自己有點兒心浮氣躁,華清遠左右不知該和菟娘說些什麼,直覺告訴他不該與面前的柔弱女子立時翻臉,即便她居心叵測,抓賊也講求一個有理有據,更何況是他們那些隱匿在暗夜裡的不良企圖。

  “那我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忽聽樊真溫聲道了一句,四平八穩的,一如尋常。

  他翻手執箸,極為自然順暢地吃將起來。華清遠一聲驚呼即刻便要脫口而出,卻硬生生被謝南雁一個眼神逼停,只見得謝南雁兩肩一松,也放鬆神色拿起筷子,從容不迫地吃起來。華清遠看得心下一陣懷疑驚懼,他用餘光小心翼翼朝菟娘面上瞧,卻發覺姑娘也是一臉詫異,挽著籃子的手腕不住地抖索著。

  華清遠始終留了個心眼,沒去碰案上飯食,菟娘呆立著看了一會兒,似乎在強忍著心cháo翻湧,低聲說了兩句微不可聞的話,轉頭出了屋舍。女人剛走出屋門,華清遠便嚇得倏然起立,張皇無措地看著案邊兩人氣定神閒地吃著東西。

  樊真放下筷子,風輕雲淡地道了句:“吃罷,她什麼都沒往裡放。”

  “姑娘家家,不想心還挺軟。”謝南雁嘆息一聲,對著驚魂未定的華清遠露出個沒有太多感情的笑,“華小道長,坐罷,別辜負她一片美意。”

  這頓飯吃得華清遠味同嚼蠟,分明比一路而來的乾糧果腹或是在醫署里愈加寒酸的粗茶淡飯都要豐盛得多,可卻仍舊吃得索然無味。他心中隱隱覺得這樣不好,可匆匆扒拉兩口之後便再無食慾,即便知道裡頭沒有蹊蹺,但潛意識裡的抗拒卻如疽附骨,無法擺脫。

  時近正午,雨水卻仍舊沒有歇停的跡象,三人用過那頓飯食,又沉默地看著屋外使人心腔壓抑的烏沉天色。屋外有窸窸窣窣的人聲,石井邊打水的木桶噗通一聲掉進了深不見底的井裡,發出了帶有悠悠回音的響動。一聲清脆的碎響打從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間響起,院裡傳來一陣責難聲。

  “你瞎了眼啦!茶壺子打破了,煮甚麼茶水給客人!茶湯全潑了!”一聲高亢粗啞的女音,似乎是這家中的老婦,話語裡帶著倉忙無措,甚至還有些惱羞成怒。又聽她接著咒罵道:“這茶壺摔了,把你當出去都不夠換的!”

  屋內,謝南雁聽得這句話,發出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嗤笑,嘟囔道:“區區一個茶壺,用得著犯這樣大的火?怕是壺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鬼怪,一併潑了,小姑娘所作所為,當真大快人心。”

  華清遠聽得呆愣了去,只覺得那個聲音溫柔,眉目清秀的女人竟能有這樣硬氣的一面。

  可正當他這樣想,門扉卻又被敲開了。華清遠上前去開的門,卻見菟娘依舊站在門外,卻未曾披過蓑衣斗笠,一身淺褐色的粗麻衣裝被暴雨打成濕濕嗒嗒的深色,臉面兩側的濕發拈在她顴骨突出的頰側,華清遠方發現她的眼窩帶著深青色凹陷下去,神色更是憔悴疲憊不堪。她的懷裡抱著一隻粗糙破舊的水壺。

  “這是茶水,小婦不方便進去。”菟娘抖著蒼白的嘴唇道,女人瘦弱的身板後是滔天的雨幕,與客舍相對的正廳檐下,隱隱約約又兩個晃動不止的人形。華清遠看得心裡發涼,他伸手接過那口滾燙的壺,又見那柔弱婦人朝他毫無聲息地笑了笑,那笑容莫名有些悽惻。

  菟娘欲言又止,終究搖了搖頭,道:“您們,請好自為之罷。”

  她低身行了個禮,抬頭看了一眼華清遠,四目相對的那一刻,華清遠被她眼眸里明亮得過於灼人的眸光驚得一頓,那眼中仿佛墜入了一顆恆定發光的星子,絲毫沒有農家婦女眼中的麻木愚昧,倒像是即將出征的奮不顧身的將士。

  她仿佛感受到華清遠的目光,只垂下眼,淡淡道:“再會。”

  滂沱大雨一直下到午後,方才開始減弱勢頭,苟延殘喘地愈下愈小,三人拾掇好行裝,牽了馬廄里的馬,菟娘在臨行前將三匹高頭大馬餵得肚腹渾圓。一如她當日站在夜幕里打開門,站在貼著招魂白紙的門柱邊,靜靜目送他們遠去。

  她送的那一壺茶,終究還是半點東西也沒有放。

  華清遠與樊真並駕齊驅,緊緊挨著,待出了那一座煙雨淒迷的荒村,他方深嘆一口氣道:“那位小娘子,究竟是下了怎樣的決心,才肯違背公婆的意思一意孤行地放我們走呢?”言至此處,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天地蒼茫,雨幕厚重,已然看不到荒糙里的村舍,更辨不清來時的方向,“將人放走了,他們又該怎麼生活呢……”

  樊真聽得這話,卻沒有接,只道:“他們自有自己的活法,若是活不下去,也沒有辦法。”話意僵冷無情,倒顯得極為漠然殘酷,仿佛諸般種種並非自己經歷,而是戲折外的觀眾漫不經心的一句唏噓,過眼便忘。

  華清遠被他的語氣刺得有些不快,卻沒有表現出來,只接著說:“她將人放走,自己又當如何,若是真的被賣了出去換糧食,也算是捨身救人……”

  “就為我們這些素不相識的人?”樊真語氣一揚,反問的話脫口而出,這話像是戳探到他不為人所知的隱痛,連同語言鋒芒里都帶上了一層薄冷的冰凌子,“何其可笑。早一點晚一點,即便不是我們,她也當為自己所謂的的大公無私付出代價。”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