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糧食夠是不夠……可還剩多少?還可以買多少……”

  “得了吧,平哥兒,瞎操什麼心,可夠我們在這兒轉一圈,再回到洛陽去啦……”

  “您看這流民遍地走的樣子,生意可要比往年好做得多了,保準兒賺個盆滿缽滿的。”

  謝南雁顯然也聽見這些話,回頭看了看樊真與華清遠,聳聳肩,一副“這廂便是拿命換錢”的無奈鄙夷神色,一夾馬腹,不再管樹叢後的人聲了。華清遠本想跟著走,然而在路過那樹影的一彈指里,他似是聽見那些粗啞男聲中還混著些嗚嗚嚶嚶的奇怪聲音,他疑惑地又停下來,那些交談的竊竊私語卻已然止歇了,華清遠唯恐暴露行蹤,只得抓緊跟上前頭走得遠了的人,這奇怪之處很快便被他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天總不遂人願,走出林子不到半個時辰,平地忽然狂風驟起,天際雲翳驟生,雷聲滾滾,一片金鼓錚鳴,銀蛇交纏之狀。陣前戰鼓一般的響雷有一聲沒一聲,將馬兒嚇得驚魂未定,此時再急行怕是要出危險,將雨未雨之時,三人只好思忖著周遭有無山村野店之類可供投宿之處,謝南雁在前牽著馬,罵罵咧咧道:“打了仗、見了血之後,可真是地邪!變天像翻臉!”

  “左右天色也將晚了,找個村莊之類的地方借宿一宿罷。”華清遠瞧成片沉重的雲開始緩慢挪移堆積,還是明亮的午後天色,頓然變成了天陰鬼哭的淒涼晚景,他緊緊勒住韁繩,前段岔了力道的手腕子一酸,他疼得一個皺眉。

  然而這疼痛仿若提醒他似的,他轉過頭問樊真道:“還好?”

  樊真點點頭,他的馬倒是撐得住,在一片驚雷之下也只是焦躁不安地噴了幾個響鼻,連馬蹄子也不刨,倒有些臨陣不亂的風度。他們頂著風走了一陣,只見天際之中仿佛硯開濃墨一方,愈加昏黑。

  “前頭有個小村,且先避一避罷!這馬嚇得要命,再不躲起來便要跑啦!”謝南雁眼利似鷹,不多時便指著前頭一個如豆的昏黃小點喊道,人極目看過去,才發現那發光的黃點兒像是從哪個窗口裡泄露出來的燈光,忽明忽暗地照亮了一所低矮的民居,希希零零的居所連成一小片,成了一座風雨飄搖之下的孤村。

  未及三人來到村居中,雨便開始淅淅瀝瀝地下。

  村是一座荒蕪的村,不少的屋舍已然荒廢,屋漏頂掀,人去樓空,離離的衰糙長在石磨與馬廄邊,他們站在那孤零零亮著燈黃的舍門前,只見門柱邊貼著招魂的白紙,在風裡颯颯響動,如同飄搖的靈幔。

  叩開那扇柴門時,華清遠最先看到一雙明澈透亮的眸子,如同曠遠晴夜裡的兩顆疏星,他定睛一瞧,看見昏暗天色掩映之下,一個身量小巧的女人縮在一件厚重的蓑衣里,手中提著一盞風燭殘年裡的燈,黯淡的光偶爾會照亮她一角蒼白瘦削的下頷尖子。

  “幾位是——”女人將燈舉高,上下看了三人的裝扮眉目,眼光落在他們周身所佩刀劍之上,見他們不像尋常糙莽,有個人甚至披堅執銳,倒像是軍營里來的人,女人忽然面露膽怯之色,卻仍舊勉強維持著談笑若定,她的聲音一揚:“軍爺們可是過路投宿的?”

  “正是。”不等華清遠開口,謝南雁便一步上前,彬彬有禮地打了個揖,玄甲碰撞,發出清脆明亮的金鐵之聲。

  女人的面色在晦暗不清的風雨里顯得忽閃忽爍,又聽她躬下身。開口勸道:“我家客舍不夠,災年也沒有什麼吃食,屋漏床濕,您們看,要不然——”女人的聲音溫柔輕小,如同三月煙障一般模模糊糊的。

  只聽得屋舍內響起一個粗啞低沉的男聲,穿過密密麻麻的雨幕,聲音有些顫抖不定:“菟娘,就請他們進來罷!雨這樣大!”

  女人的表情一僵,攥著蓑衣束帶的指節發著青白,她還欲阻攔,又聽屋裡飄過來另一個蒼老女聲:“菟娘!請他們進來罷!這雨要下一夜!”話畢,女人不情不願地讓開身,將三人引進小院內,破落的馬廄似乎許久未用,水槽中的水已然干透了,將馬安頓好後,幾人隨著那名叫菟娘的女子一同,走入了屋舍內。

  屋內站著兩個老人,都是殷勤熱情、慈眉善目的模樣,只是由於飢餓,他們面色蠟黃,形容消瘦,眼窩帶著深青色深深凹陷下去,然而熱切的目光卻始終放在三人身上。見有人來,他們忙不迭招呼著送茶端水,張羅客舍。與尋常熱心人家並沒有什麼兩樣,三人沒向這家人討吃食,紛紛表示乾糧足以飽腹。

  菟娘提燈將他們送到客舍內,一路上再沒說一句話,華清遠不知為何,目色總不時地看著這眉清目秀的女人,即便是鄉野的土氣打扮,她依舊與周遭格格不入。

  她似乎也察覺到華清遠的目光,卻也不像尋常女子那般避嫌似的躲開,只憂心忡忡地轉眼看了看他,華清遠一愣,卻見她極輕微地搖搖頭,將燈台點上,水壺放將在案頭,才轉頭消失在一片模糊不清的風雨里。

  客舍乾燥溫暖,門扉一掩,屋外的風雨聲便微不可聞。華清遠將行囊卸下,轉眼看了看樊真的臉色,忽明忽暗的燈光之下,萬花的面色不是太好,先前在醫署不曾盡日奔波,倒看不大出他的身體狀況,可如今風雨兼程,之前又受過傷,已然覺出他的體力不如前的端倪了。

  “早點歇息罷,我替你把藥給換了。”華清遠看著心疼,心裡又難免滯澀,從旁人的三言兩語裡他隱約知道樊真要到睢陽去找個人,或許是個他從不知道的舊識,華清遠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人才能夠讓樊真這樣不惜身體地一路找尋,然而每每只要這麼想,心中的焦躁不安便會叢叢疊疊地湧上來,如同響徹的風雨之聲般聒噪不停。

  夜雨確然斷斷續續下了一晚,華清遠一覺睡得並不安穩,他向來不大做夢,這夜卻夢得地覆天翻,夢中風聲大作,狂亂囂張,目前的黑暗逐漸暈開、褪去,化作黯淡的雪色,他原以為自己一夜飛度關山,回到華山頂上那三清境地去了,可視線逐漸清晰,他卻沒有看到熟悉的兩儀門與巍峨的三清殿。

  他看見一片無聲地、朝遠處遷延拓展的雪原,遠方漫起的迷濛霧氣里巍巍立著一棵枝脈虬結的巨大老樹,更遠的群嶺不再蒼翠一片,青山不老,為雪白頭。他環目四顧,終於認出身後一片寧謐湖水中立著的醫舍,白雪皚皚里的落星湖如同一枚沉眠的眼睛。這裡是萬花谷——可他怎會看見雪中的萬花谷呢?青岩一向四季如春,微雨不雪,呼嘯的風越過重岩疊嶂,早便成了惠風和暢,又怎會吹這樣蕭條淒緊的霜風?

  他徹徹底底清醒了,這是一場夢寐。

  可他卻在這場夢裡徘徊躑躅了很久,心中不知缺了什麼,夾雜著雪片子的風一路空空蕩蕩地響進他的心底,他仿佛是在找誰,仿佛又是在等誰,可天與雲與水仍舊沉寂著,漸漸上下一白。風停了,四下如同燈燭吹熄一般,緩緩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華清遠醒了。

  耳邊人的吐息平靜均勻,環在腰上的手臂也實沉有力,讓他頓然有了落入實地的感覺。華清遠在榻上躺了一陣,一場驚夢後只覺口乾舌燥,喉頭澀澀然鈍痛著,他想下榻找些水喝。輕手輕腳地摸下來,一提水壺,便發現那壺裡根本半滴水也沒有。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