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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真哥哥。”阿由喚了他一聲,抬頭看他,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已然沒有那一日的悲愴麻木,那些殘酷的事情給孩子留下的痕跡似乎並沒有這樣明顯,大概因為樊真的介入,他不必再去遭受更為孤苦的未來,不幾天已然將那沉默緘口的性子慢慢改了,孩子心性還余著,這事情想來總是令人心下一暖。

  “我聽見但莫小姐姐說,再過幾天,你們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往南去啦。”

  樊真一頓,恍惚間裡的那片雪白在目前一閃,他的指尖還拈著阿由發邊垂下來的髮帶,原以為小孩子會鬧著要與他一同去,不想阿由像是清楚他這一頓里的沉默都是些什麼意思,只道:“若我跟著你與清遠哥哥,許是要給你們添麻煩的。”

  話音說著說著便顫抖起來,樊真知曉他一路逃荒這樣久,跟在家眷後乞討所學會的觀形察色已然滲進了性子裡,可這樣的懂事,又偏讓人不住心疼。但他確乎不能夠帶阿由一同南下,如莫丹青所言,其間危險無法估量。

  “是,所以你不能跟著。”樊真答道,孩子的眸光轉動一下,眼淚卻沒有掉出來。樊真有些看不得他的眼淚,便補道:“你可以跟丹青一同,此間事了,我接你回萬花谷。”

  阿由抬起眼睛看看他,又低下頭,雙手的指頭糾結地纏作一塊,末了他沒有聲音地點了點頭。樊真鬆了口氣,卻恰聽得門外一陣不疾不徐的敲門聲音,力道刻意放得輕了,似是擔心屋內還有人歇息著。

  阿由乖巧地跳下他的膝頭去開門,門外立著的人果然是華清遠。

  也不知怎的,看到華清遠的那一刻,樊真的心驟然一跳,華清遠並沒有看他,只是俯下身去撫摸阿由的發頂,純陽子分明只與他不見幾個時辰,裝束打扮甚至還是那樣利落乾淨。卻不自主令人覺得奇怪,樊真被心底這股彆扭感覺弄得不大自在,只試探地喚了一句:“清遠?”

  華清遠沒有回答他,倒像是沒聽見似的,與阿由說話的溫柔聲音清晰地傳過來:“……丹青姐在收拾東西呢,想讓你跟著她幫幫忙,你去看一看罷。我同你阿真哥哥說一會話,”華清遠又看看天色,道:“快下雨了,當心些,帶把傘罷。”

  看著阿由抱著傘出了門,華清遠反身將門關上,手掌一直擱置在門閂上,昨日的所見所聞帶著徹夜輾轉的不安湧上喉頭,可他不知道該如何提起,他的心下雖說多少有一兩分明白,但也無法不顧及樊真的所思所想而將事情挑明來問,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按下去了。

  他轉身,手指下意識地捻住了腰間的道符,習慣性地慢慢捋動著,他只開口問:“你打算什麼時候走?看這幾日是要變天了。”

  “春雨勢小,想來還是儘快,這兩日便走了罷。”樊真答道,目光又在華清遠面上頓了一下,方終於覺出他的不同來,往日裡一見到樊真,華清遠總不由自主地笑著,可是現如今他並沒有笑,唇角薄薄的一線,辨不出悲喜地輕輕抿著。

  然而卻連純陽都不自知似的,華清遠走過來,目光有意無意地在案上一掃,鎮紙下壓著的一角碎紙,白得奪目。

  華清遠到現在還不確定,不確定莫丹青同他說的那番話,也不確定自己所看到的事物究竟來源何處,或許這只是平凡的鴻雁相遞,或許只是哪個昔年舊友。

  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終究變成積鬱在心腔里的一忱煩躁不安,他想乾乾脆脆地問,可是卻知道目前的人於他之重,他明白樊真不喜歡舊事受到窺探的感覺,事到如今,他還在顧及著萬花的想法。

  “你在想什麼?”似是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樊真開口問道。

  華清遠站在他的旁側,目光卻不知往哪兒放,聽得這句話,純陽子倒是轉眼來看他,眼中半分不知所措晦暗地一閃,樊真只當他憂心接下來的行程,便安慰地探手去抓華清遠的腕子,那手腕一動,似乎是要掙,最後又順從地由他握著了。

  華清遠沉默低頭,看著樊真的面目,還是一樣的,那眼中深不見底的漆黑,還是一樣的。這只會令他更加心煩,他眨一眨眼,道:“我在想你。”這話脫口而出,倒沒有往日裡黏黏糊糊著說好聽的情話時的柔軟,反而帶著肅然認真的意思。

  可是華清遠沒給樊真辨認話中意思的機會,他不見樊真還好,只一見到,心裡頓然亂亂糟糟一團麻,他太需要實際的行舉來確認樊真還待在他的身邊,這樣的占有欲望令他覺得羞臊丟臉,這倒像是個成天不安惴惴著的小姑娘,在擔心情人另有所屬一般。

  可是現在他管不了這麼多,他低下身,額頭抵在樊真眉間,有些涼,但很快便能感覺到溫熱。樊真的呼吸一滯,氣息又暖暖融融地撲到他的面上,不知緣何,華清遠的鼻尖有些發酸,這與他所想像的感覺全然不同,他既沒有如同往常那般冷淡置氣,也沒有出口質詢。只是俯下身,輕手輕腳地擁住樊真。像是在擁抱一縷隨時會消散的輕煙。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樊真愣了一會兒,終究覺察了華清遠的不尋常,他的雙手還放在膝上,並沒有回應那個輕柔得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擁抱。

  華清遠像是想了一陣,才道:“阿真,我們認識多久了?”

  “至德元年的年關,在廣武城。快有兩年了罷。”

  天邊的雷愈來愈響,青白色的閃電如同扭曲的蛇信在空中猙獰一亮,雖說在白日,天色卻晦暗得仿佛晚間。幾聲石破天驚的響雷仿佛擊中了田野枯木,發出一連串劈裂的巨響,聽得令人不禁齒楚戰慄。

  華清遠一言不發地直起身,看著窗外愈加濃密的黑雲,心中的不安更添一分,雨雲在天際聚成一道深淺不一的渦旋,如同一張幽黑深邃的獸口,他嗅見一股泥壤木石的腥氣,這是要落雨的兆頭。

  周遭一片沉寂,華清遠只能聽見自己心腔中空蕩蕩的迴響,一下接著一下,簡直要令人喘不過氣來。

  “砰——!”

  華清遠蹙起眉頭,被這聲音驚得氣息一滯。不遠處似乎傳來什麼物事傾頹的巨響,像是什麼極重的東西跌落在地,他疑心是醫署里出了事情,還未等他轉眼對樊真說這件事,只聽得又一聲和著驚雷的巨響,外頭傳來驚聲尖叫。

  縈繞在他腦海中那些個如同雲絮般揮之不去的不安念頭,忽都成倍地放大起來,他趕忙奪門而出,甚至沒有再回頭看看萬花。

  明明是暗沉如夜的天色,緊閉的大門之外卻隱隱約約滲著明滅不止的光焰,華清遠頓住了,他嗅到火炬燃燒時嗆鼻的煙氣,手立時按在了佩劍的劍柄上。

  愈加密集的雷聲之間傳來一陣又一陣令人牙根發酸的金鐵錚鳴,那潑天巨響又似抵著門頁一般,狂躁凶戾地怒吼起來,華清遠後退一步,只覺那木門不能夠支撐再久,他左右不知是否要將門閂打開,門外大約是盜匪之類,挑了個山雨欲來、掩人耳目的時候,想要到此洗劫一番。

  醫署中的人本就少,多還是些粗於武學的醫者,一路上華清遠早便令他們好生藏著,做好逃跑的準備,此刻這一處地方,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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