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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真此時也扶不住他,但卻將他抱得穩穩噹噹地跪坐在地。華清遠扶著他的肩喘了一陣,高cháo之後帶來的疲憊睏倦與一路上緊趕慢趕帶來的匆忙睏乏一同爬上他的四肢百骸,然而他還是遲鈍地辨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再過不久就該有人到倉庫來了。他伸手去整理下著,樊真卻又按著他的手,深淺不一地喘息著來抱。

  華清遠溫柔地偏頭蹭了蹭樊真的鬢角,輕聲裡帶著睏倦的沙啞:“……我聽丹青姐說,你過幾天就要離開陳留了。戰亂剛過不久,你這是要上哪裡去?”

  他不知道,帶著饜足的倦意擁著他的萬花,眼中光色不由自主地暗上了一暗。

  “我想去……找個人。”樊真答得很是含糊,但華清遠也是隨口一問,便不再放在心上。純陽子現在實在倦得厲害,光是靠在萬花的懷裡,就仿佛要立刻沉沉酣睡過去,華清遠悶聲回了一句:“你想去哪都好……我都跟著你。”

  “……”樊真沒有回應這一句瓮聲瓮氣的話,只是鬆開了雙臂,默不作聲地將方才華清遠磕碰在糙筐上而歪斜的道冠扶正,再將他眼角的淚痕順手拂卻,剛剛從情事裡掙脫出來的思緒逐漸明晰起來,他站起身,道:“我帶你去房裡。”

  華清遠點點頭,不再說些其他了。

  他起身時腿腳的酸麻險些令他站立不穩,樊真似是有些心不在焉,並沒有伸手扶他。華清遠只覺得腿根仍在微微發著顫,雙腿間的黏膩濕滑令他難以忍受,他沿著沉重的藥筐站起來,看著樊真前去將倉庫的門推開。

  陽光刺眼得令他險些流下眼淚來,逆著帶著料峭春寒的陽光立著的萬花,那剪玄色的影子在他看來竟然有些陌生。

  華清遠低下頭,將腰帶上垂著的黃色流蘇穗子上的塵埃撣乾淨,抬著有些虛浮的步子,沉默著跟了出去。

  第二章

  那一日在藥材倉庫里胡天胡地的一通鬧騰,險些令華清遠連連睡了一日一夜。他醒覺的時候,正看見蒼涼的暮色穿過半敞的窗牗,慘澹而模糊的日影在地面迤邐而開。他只消在床榻上一個輾轉,便覺得渾身上下仿佛長滿鏽綠的銅鐵,朽得難以動彈。

  他弓起腰,只覺得腰腹處頓然炸出一陣令人無法忍受的酸痛,他從嗓子眼兒里低低哼了聲,伸手去摸後腰的皮肉,那地方大約淤青了一大塊,前幾日的疲倦似乎渾然沒有消解的跡象,除卻神台清醒,他只覺得渾身上下都還拖帶著倦怠的疲態。

  客室里有一股淺淡的墨香,他辨認出松煙嗆鼻而不令人厭惡的氣息,那是樊真愛用的墨。華清遠揉一揉眼睛,漸漸將不遠處案台上筆走龍蛇的糙書看得清清楚楚,宣紙仍未乾透,一氣呵成的大字上有著墨色洇透的褶皺,主人似乎是用了大力氣寫就的。

  空氣里依舊勻散著腐臭的氣息,不論是腐糙亦或是其他已然敗壞的物事——華清遠又閉著眼睛歇了一陣,終於還是撐著身子坐起來。他本不該這樣虛弱的,一想起他打河南道策馬揚鞭一路顛簸,過來只為了見樊真一面,在模模糊糊之中,心底便發出一聲不冷不熱的嗤笑。

  他心不在焉地將睡得亂亂糟糟的長髮捋順,髮根被扯斷時帶來細微的疼痛。

  道冠與道符齊齊整整擺在床頭,他身上雪白的裡衣還帶著一股清苦的藥氣,後味是甘糙般的令人牙根一甜。他倚靠著床帳坐了一陣,手指穿過鬢角的長髮,左右各挽起一束來,他無意識地熟稔地系發束冠,遲鈍茫然的五感逐漸清晰起來。

  客舍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來人的腳步輕快而帶著愉快的節奏,華清遠掀開床帳,只嗅到撲面而來的一陣熱熱騰騰的米香,他對著外頭的人淺淡地笑了笑:“丹青姐。”

  “噯呀,華小兄弟!躺了這樣久,你可是醒了。”來人是個面目清秀的姑娘,著一身萬花弟子的玄色衣袍,腰掛一墜杏林弟子的豆綠藥囊,她的語調上揚而活潑,一雙標緻的杏子眼清清亮亮,眼中是醫者特有的帶著暖意的悲憫。

  莫丹青舉步走到華清遠面前,認真瞧了瞧他的臉色,嘆了口氣道:“你在來的路上都沒怎樣合過眼吧?做什麼這麼拼命?”見華清遠也只是隨和地笑笑不說話,她一臉心知肚明接著說:“前陣子剛問樊師兄怎麼這樣久不見你,這時你就來啦,想一想可不是來找樊師兄的嘛。”

  “丹青姐說得是。”華清遠將束髮的玉簪別進高冠里,面上還是掛著溫溫吞吞的笑,他這人從來平和隨性,照莫丹青的話來說,華小道長的性格好得令人髮指,全然沒有華山的高嶺之花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當時華清遠仍舊是平靜如水地彎彎唇角,話裡帶笑地接過莫丹青的話茬:“貧道不過是一介俗人。”

  “我剛才去舀了些米粥來,想著如今你大約是餓了罷。”莫丹青舉了舉手中提著的小盅,濃郁而清甜的米香只不過片刻便盈滿了室內,華清遠被這香氣一引,肚腹竟真的有些饞蟲翕動,然而純陽子卻顯而易見地遲疑了一會兒。

  莫丹青眼睛尖,看到了卻也只得苦笑道:“連年打仗,現在都是災年。如今雖說都城太平,這兒卻已然註定是顆粒無收,周圍強盜蜂起,亂得很。那米是陳好久的,我怕再放就不好了,索性就熬頓粥飯,你別介意。”

  華清遠聽了這話,只覺得愧疚非常,戰亂過後時常有饑饉的景況,饒是地方醫署,估摸著也在拮据緊巴地過日子。

  在他來的路上,多少都看見了向東都逃荒的百姓。許是他與師兄師姐們待在一起時,聽見的都是些好消息,如今回想起他沿途所聞所見,倒是令人不住惶恐起來。然而莫丹青像是曉得他的猶豫不決,也只是嘻嘻哈哈道:“你快些吃了罷,別辜負我的一片好意!”

  盛情難卻,華清遠恭敬不如從命,下床接過那隻餘溫尚足的盅子。莫丹青笑意盈盈地坐在案邊瞧案上的書畫,神情不知緣何忽就有些黯淡,她隨口提了一句:“南邊還打著收復的仗呢,我不明白師兄做什麼在這種時候還要到睢陽去,也不怕危險。”

  盛著晶瑩的粥飯的瓷勺,倏忽便在華清遠的唇邊一頓。

  他抬眼看著莫丹青,杏林弟子的面上顯而易見的都是一些憂懼擔心,末了莫丹青小心翼翼地同華清遠道:“到那裡去,不知道會陡生怎樣的變故,華小兄弟,我知道你和師兄關係好,不然你且去勸勸他……他最近身體不是太好,舟車勞頓的,我怕……”言至於此,話里還帶著些哀求。

  莫丹青的面頰在夕燒如火的晚陽里,泛著天際彤雲般的嬌艷的紅。

  聽到這事情,華清遠的心裡一窒,翻湧滾動起一陣不安隱憂來,他的面上卻依然是沉穩淡定的樣子,卻已然食不知味了。

  室內那一股飄散著的甘甜米香,也逐漸消散在略顯寒冷的淒涼夕照里,除卻憂心,他的心底下總還有種受到隱瞞的憤懣,如鯁在喉。

  暮色四合,倦鳥還巢。

  應了莫丹青的拜託,華清遠秉著燈盞去尋樊真,羊脂燈油快燒盡了,堆積在燈碗底部的油脂攀附著燈芯,被淡青色的火焰舔舐出一縷縷氣數將盡的嗆鼻白煙,他左彎右繞地,方走到醫署做事的萬花弟子們歇息的居所去,這地方也只是汴州下轄的一個小縣,留在此處的人希希零零,大多從前線的軍營里退下來的醫者,都要拾掇行裝準備折返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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