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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若,想我死,記得一定要確認我的心跳與呼吸。”

  美若闔目,緩緩開口:“我早已說過,我知道的已經全部告知你們。”

  “難道你不想確認他的生死?”

  他那樣的人,絕不甘心被困於牢籠十四年,那麼,他甘心死於槍火?

  美若理不清混亂複雜的心緒,良久後答:“我會勸說我妹妹。”

  詹小美拒絕:“他們害死我爹哋,為什麼要幫他們?”

  美若沉默。

  詹小美大哭:“你也和他們一樣,爹哋死了,你居然沒有流淚,一滴淚也沒有!”

  “小美。”美若哽咽,“……我不信他會死。我還有一絲希望,一絲。”

  小美瞪大淚眼。

  她第二天止哭,乖巧地和美若去抽血。鑑定科的女警安撫她,她不理,只是緊緊抓著美若衣袖,美若回抱她。

  組長道謝,美若搖頭,“希望有消息早日通知我們。”

  鑑定科的警員進來匯報,聽見那一兩聲耳語,她不由全身發冷,寒入骨髓。

  她問:“我妹妹是AB血型?”

  小美點頭,“學校做身體檢查時就知道了,我是AB型,梅琳是A型,寶兒是B型。家姐,你什麼血型?”

  “A型。”美若強笑。“小美,你出去一下好不好?我還有兩句話和這幾位叔叔講。”

  小美訥訥點頭。

  美若等女警送妹妹出門後,語聲急促道:“你們不用再做DNA比對了,靳正雷是O型血。”

  組長眼帶疑問。

  鑑定科警員解釋:“父母任何一方是O型血不可能有AB血型的子女。”

  “即是說,詹小美並非……”有人驚愕。

  美若笑容乾澀。“大概……不不,確定不是。”

  回到薄扶林,她獨坐在房中,撥打電話:“小舅,小美真正父親是誰?”

  詹笑棠發飆:“我怎知道?反正不是我!”

  “你一定知道真相,阿媽最親近的人是你!”

  “阿若,電影公司連續多日被商業罪案調查科清查帳目,四周圍都是記者。我已經忙到一頭煙,沒有空閒和你回憶舊事。”

  “是那個姓李的?阿媽曾經打算嫁他,和他去新加坡。”

  “……我真不知是誰,她沒有講過。或者,她自己也不清楚。”詹笑棠嘆氣。“當時那樣亂,她又瘋瘋癲癲。”

  美若掩住臉,淚從指fèng間溢出來。

  “這些天,我一直發惡夢。”她對章博士講,“夢裡阿媽大笑。”

  “和那時在醫院走廊聽見的笑聲一模一樣,嘲諷,得意,瘋狂。”

  她面上濕滑而不自覺,章博士遞給她紙巾。

  “那天,她笑完,走出來問我,‘阿若,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他們有了孩子,他的孩子。我好艱難才找到一線理智,說‘都好’。”

  “無人明白那一天對我來講,意味什麼。”

  章博士平靜道:“我明白。你最先認識他,救了他。你將他視作平輩,甚至是你的歸屬品。收養人對於被收養者,往往會產生一種保護和占有心理。那天開始,你們關係轉變,你感到被他背叛。”

  美若淚如雨下,“他傷害阿媽,傷害我。阿媽恨他,也恨我。所以,她騙了他,也騙了我,又傷害我,令我加倍憎恨他。”

  “我勸他娶她,給小美一個父親,不要像我一樣。天知道我有多艱難……”她泣不成聲,“這是個怎樣的世界?”

  “你希望分辨出誰最無辜?”章博士握住她的手。

  “分辨不出。”她笑,像鋸齒滑過玻璃,嘎嘎地響。

  “那樣只會讓你崩潰。詹小姐,一切已經過去了。”

  她搖頭否定,過不去,在她心坎上。

  圓玄寺山門外,他為她搶頭炷香;觀塘老樓下,他迎上她手中槍管;醫院產房外,他一支接一支吸菸;半山新宅子的門廊下,他靜候她從門後現出身形。那一雙雙欲語還休,盛滿無奈和歉意,痛楚的眼睛,在夢中凝視她,伴著阿媽的狂笑。

  “……他,”章博士掙扎,“靳正雷先生,是我開業以來第二個病人。”

  美若凝淚,抬眼看她。

  章惠山緩緩道:“他,他同樣痛苦。令人欣慰的是,同時,他意識到痛苦源於他的行為。他有自省,也痛悔。他最後說,欠你良多,下一世再還。”

  美若表情呆滯,許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那樣說?”

  章惠山點頭。

  “欠我良多,下一世再還?”她全身癱軟,“我不信他會死。……我本來不信的。”

  美若撫摸指間兩隻鑽戒,一隻維恩的訂婚戒指,一隻是靳正雷的禮物。

  那年生日,他們去半島扒房吃西餐。那樣一個粗人,什麼也不懂,還請了人拉小提琴,又帶她去遊船河,吹海風。今年生日,他是否也打算帶她去新界數星星?

  他說“恐怕沒……”,是說“恐怕沒有機會了”?

  所以提早將生日禮物送給她。

  他生前,她滿心的恨和不甘,在他身後,他的好居然全部湧出來。

  美若泫然。

  七姑同樣淚盈於眶,“小小姐,你和小美小姐一起走吧。我這樣老,又不識英文,移民局不會讓我跟你們一起去的。”

  “七姑……”

  “你聽我講,七姑服侍你們到大,心滿意足,該去姑婆屋養老了。”

  “七姑,你捨得我們?”美若擺弄戒指,沉吟道,“賣掉一隻,也夠投資移民了。”

  方嘉皓在機場接他們,給美若一個有力的擁抱。“米蘭達,你再不回來,我今年攢了年假去找你。”又望向小美,吹一聲口哨,“這位是誰?”

  “妹妹。小美,叫哥哥。”

  小美瞪大眼,“他不會說中文?我沒有見過他,家姐,你確定他不是你男朋友?”

  詹俊臣第二日才到,看見美若便笑,“我以為你不打算回來。”

  “我以為我們都是詹家人。”

  像第一次見面,他幾乎再次溺於她眼中,一再克制,依然伸出手臂,緊緊擁抱她。

  他在她耳邊低語:“歡迎回家。”

  “多謝你。”

  雙眼對視間,美若心中瞭然,他明白她的多謝從何而來。不止是他的幫助,還有當初他的離開,還有他理智地接受了拒絕。

  他扯扯嘴角,“我們是家人。”

  美若朝妹妹示意,“小美,過來叫舅舅。”

  詹小美滿臉疑惑,小聲再問:“家姐,你確定他也不是你男朋友?”

  他們住肯辛頓的公寓,小美就近和四九叔的兒子讀一間學校。

  新環境對詹小美有益,但她並不那麼認為。“他們嘲笑我的發音。”

  “他們嫉妒你成績好。”

  詹小美在拔萃女書院的中等成績,在這裡居然能拿A,她竊喜。“家姐,你說的對。”

  私下裡,她依然會對七姑抱怨,“我想家,想寧波街,還想梅琳和寶兒。七姑,你想不想?”

  沒事就在四福九喜喝下午茶的七姑道:“有你,有小小姐,七姑知足了。唐人街也有不少港人移民,聽他們說話很親切。”

  “七姑,你也不理解我。我很傷心。”

  “小美小姐,七姑知道的。”七姑抱緊她,“你是想念你爹哋。”

  小美的淚灑在她胸脯上,七姑嘆息。

  “家姐不想念爹哋嗎?”

  七姑再嘆。哪裡會不想?她一直戴著那隻戒指,時常一望便是一晚上。

  晚春時,倫敦被雨霧籠罩,美若接到丁維恩電話。

  “阿若,你可好?”

  “好,你呢?”

  “還好。”

  隨之靜寂。美若長長呼吸,緩緩開口道:“對不起。”

  哪知維恩也同道:“對不起”。

  兩人又一起笑。

  “維恩,你先說。”

  “……露薇告訴我,你和他重歸於好。我很嫉妒,也有一絲解脫。阿若,你是對的,我是弱者,在家庭和愛情面前,我怯懦,我情願相信被背叛,也不敢爭取。”

  “我也想說對不起。丁夫人來攔阻時,我其實也可以極力爭取,但我沒有。大概那時也有一絲解脫,只是被仇恨和報復心掩蓋。”

  “我很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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