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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立難安,只能拿出一張報紙,揀些輕鬆的廣告打發時間。

  耳邊好像傳來一陣騷動,像是溜過一群人,又溜走了。

  候車室的服務小姐踩著高跟鞋,拿著洗完的鐵質飯碗,咯噔咯噔地走來走去,嘴上的口紅被汪汪的菜油擦去。

  一切並無異常。

  終於車子來了,我趕緊扶起老爺爺,通過檢票處,上了車,坐在靠窗的兩個位置處。

  窗外是炎熱的陽光,刺亮亮的一片,周圍一群男男女女又喧囂起來,啃著水果,玉米棒,豆腐乾串,互相湊頭攀談。

  車廂里充斥著糜爛的食物味,像經過胃納脾消後的腐爛味,我胸口悶得慌,泛起一陣陣噁心。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來。

  “喂,你在哪兒啊?”電話里傳來聲音。

  “已經上汽車了,我們今天就走了。”

  “東西全收拾好了?”

  “恩,全拿上了。”

  “幸好,聽說那幫人已經去過楚競家了,鏟了個空。”

  “真的?”我感到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滲進身子。

  “車子什麼時候開?”

  “快了…

  還沒說完,我從窗口看見一群穿紅色汗背心的人慢悠悠地在汽車站附近打轉,走在最後的那個人高高的個子,從側身看極像照片上的那個吸菸男人。

  “旅客們,您現在乘坐的是…”服務小姐細膩溫婉的聲音響起。

  車子徐徐發動。

  我鬆了口氣,對著電話說:“好了,已經開車了。”

  “那就好,早些走,短期內別回來了。”

  “恩。”懸在胸口的一塊石頭終於放下了。

  但下一秒,遠處那高高個子的男人轉過頭來,我終於看見了他的正面,頓時像是血液凝結一樣,眼前一黑。

  那是張我永遠也忘不了的臉。

  瘦削的雙頰,凹陷的眼眶,陰鷙的眼神。

  我看見他的同時,他也看見了我,他的臉上也同現驚訝,隨即勾起一抹陰霾的笑容,像流溢的毒汁。

  “喂,餵…”電話那邊繼續響著,“你還在嗎?”

  我機械似地拿起電話,麻木地開口:

  “你說的那個銀狐狸是什麼樣子的?”

  “哦,很高很瘦,還有,臉上有條很長的刀疤。”

  我眼前一黑,電話落在地上。

  遠處,那張臉死死地盯著我,舉起一手掌在脖子上做個咔嚓的動作,然後笑得得意,臉上那條深褐色的刀疤在陽光下猙獰地抽搐。

  我全身顫抖,想起自己被一幫人按倒在地,灌下黃尿的情景。

  夢魘一般。刷得回閃。

  車子慢慢開動,我悄然地閉上眼睛,手指不住地顫慄。

  第105章

  終於還是回到了這個城市,兩年間也只是在過年的時候匆然趕回來和父母聚聚,快來快回,也沒認真地看看這個城市的變化。

  下了汽車,屬於這個城市獨有的香軟味撲鼻。

  深深吸一口氣,踩在腳下的泥土是別樣的鬆軟。

  把楚競爺爺帶回家,父母有些驚訝,我找了個藉口,父母也就不再多問。

  睡在自己的床上,幾乎是一轉眼便沉入夢鄉。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來,在臉上挪來挪去,我將臉藏在枕頭裡,睜著眼,發現心裡空空的,卻不知是為什麼。

  現在的我,只想平靜地過完餘生,其他的絲毫不去奢求。

  我想我需要一份安定的工作,過上正常的日子。

  母親托人在鐵路局給我找了份工作,做的是記錄員。

  每天記錄些來去乘客量,落實零件缺補情況,工作瑣碎,倒也還輕鬆。

  我穿著墨色的工作服,站在鐵軌邊,踩著鴿子蛋大小的石子,看著兩條鋼製的軌道或平行,或交錯地延伸至遠方,覺得自己的人生恍若一夢,虛度的光陰永遠追不回來。

  鐵軌邊有一簇簇的野jú花,嫩嫩的黃色流動,有野狗會跑過來用鼻子使勁嗅,或將之咬成鋸齒形。

  黃昏時分,斜陽西去,鐵軌邊空曠一片,望過去像是和天際融合在一起。

  微微的犬吠聲,我慢慢踱步,我是喜歡這一刻的靜謐的,也許到了一定的年紀,人都是希望安靜的。

  想起那個一直渴望飛翔的詩人最終選擇臥軌自殺,最終融入他詩中的世界,血液,火焰,奔騰,燃燒。

  生命竟是如此頑抗,卻又是這般脆弱。

  坐在糙地上,望著天空,黑夜從大地升起,又是一天結束了。

  每天都有固定的一段時間想念楚競,也會想以前的事,大學生活,監獄生活,流離的生活,很多悲歡喜怒都過濾盡了,現在回憶那些一點也不難,只是回憶,只是過去的事。

  也會想起他。

  雖然面容模糊,卻依然能夠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每個日子。

  現在想來,當時所謂的幸福也大多是自己臆想,營造的,現實也許一直是冷靜,理智的。

  最終還是輸了,輸到一無所有。

  那份情感,那份慣性的情感,我想終於是像母親肚子裡剪斷臍帶的那塊肉,從我心裡消盡了。

  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

  但半年後,還是再次遇見了他。

  那天,陪楚競爺爺去醫院檢查,看到一對夫妻正從產檢室出來,長發的女人穿著粉色的棉絨裙,挺著渾圓的肚子,微微靠在一邊的男人懷裡。

  男人正是他。

  像看萬花筒似的,一切好似斑斑駁駁,腦子裡只是零零散散的碎片,好久,才看清他的樣子。

  和想像中的不同,他瘦削了,頭髮依舊很短,穿著黑色西服,和很多很多年前的頎長背影一樣,只是微微駝背了。

  他們拿著一份嬰兒手冊翻看,手冊上的嬰兒粉嫩的臉,白白胖胖的身子展開小手臂等著父母擁抱。

  那應該是他又一個孩子吧。

  我站在原地,呆呆看了會,轉身走了。

  排隊為老人家拿中藥,卻看見他排在我前面,隔著幾個人,可以清楚地瞧見他黑色雙鬢。

  這一刻,他離我那麼近,我曾以為我們不可能再處於一個平地。

  時間真是微妙的東西。

  他看看手錶,又按按手機,終於轉過頭來。

  我的眼睛對上了他的。

  那雙依舊黝黑卻帶著疲憊的眼睛。

  “小…冬?”他緩緩開口,握著手機的手一僵。

  我笑笑。

  他慢慢走過來。

  “是你嗎?你回來了?”

  我點點頭。

  “過得還好吧。”他看著我,眼神複雜,咬咬嘴唇。

  “還行,”我淡淡地說,“你呢?還不錯吧,剛剛看見你和你太太了。”

  “哦,我們來配藥的,懿若懷孕五個月了。”

  “真好,又當爸爸了,恭喜。”我笑著。

  他也笑著。

  寒暄幾句後,各自拿了藥,各自離開。

  一個星期後,我再來拿藥,又看見了他。

  “小冬,又來配藥?”

  我點點頭。

  “你呢?也是拿藥?”

  “哦,不是,我只是路過。”他的神情有些尷尬。

  我也只能是尷尬地笑笑。

  “一會有空嗎?我們去喝杯咖啡。”他笑著說,說完又低落頭,怕我拒絕似的,又繼續說,“畢竟那麼長時間不見了,回來了,總要聚聚的。”

  我緩緩點點頭。

  坐在咖啡店裡,周圍飄蕩著薩克斯的樂曲。

  放的是昨日重現的曲子。

  “挺適合我們的歌。”他笑笑。

  我也笑笑,慢慢喝著咖啡。

  “要放糖嗎?”

  我搖搖頭。

  “小冬,這些年過得還好嗎?”他慢慢地說。

  “還行。”我端起咖啡杯呷口咖啡。

  “你結婚了?”他有點驚訝,盯著我無名指上的戒指看。

  我手一頓,搖搖頭。

  “那這個是…”

  “是和我愛人一對的。”我淡淡地說,說完朝他笑笑。

  “那是訂婚了?”

  “不,沒有結婚,沒有訂婚,我的愛人是個男的。”我放下咖啡,轉轉戒指,“他已經不在了。”

  他不語,只是慢慢攪著咖啡,墨黑苦澀的液體散出上等咖啡豆略微酸澀的味道。

  “你果然沒有變,還是我認識的蘇小冬。”

  “變化,總是有的。”我朝著窗外看,“以前覺得不重要的東西現在很看重,以前很痴迷的東西現在想想就算沒有也無謂。”

  “小冬。”他緩緩開口,“我一直對不起你。”

  “算了,都過去了。”我笑笑。

  “其實,我真的不願意在你心中成為過去。”他苦苦一笑。

  “是嗎?”我微微一怔,“那我應該怎麼樣?繼續痴迷於你嗎?”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他收斂笑容,端起咖啡又喝了口。

  我們靜默。

  我們知道我們之間隔著年華。

  時間的力量大到可以摧殘任何東西,漸漸地,我們的面容會滄桑,時光流逝,永不回望,徒留無奈感傷。

  淡淡的薩克斯樂徜徉在大廳,淌過流金歲月,像錯覺般地將我們再次帶回昨日。

  但我知道,那只是錯覺。

  小坐了會,離開了咖啡店。

  外面一片真實的陽光,就算有小小的回憶錯覺,也僅留在咖啡店裡,僅留在那麼短暫的數十分鐘。

  今日,還是今日,而明日,明日再隔天涯。

  “我們還會見面嗎?”他問。

  “也許在街上可以碰到。”

  他沉默,像是有話要說,卻還是沒開口。

  “再見。”我擺擺手。

  他不響,只是微笑。

  不能否認,他笑起來依舊迷人,但那笑容永遠是飄渺一點,永遠不可能屬於我。

  我向前走,終於融入人群中。

  第106章最終章

  月底,領了工資後去了趟超市,買了大米,橄欖油,還有母親一直囑咐的快用完的白砂糖。

  現在的生活平凡,瑣碎得讓我心安。

  拎著袋子,街上川流不息,來往的公車擁擠不堪,我步行著回家。

  不知不覺中,又走到那家洋房式的咖啡館,我抬頭望望,一切都似昨天。

  高大的梧桐擎著巨大的傘形葉子,一片又一片蒼老的黃綠色蔽天遮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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