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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迷中我腦子裡反覆出現這段詩。

  醒來已經在監獄醫院裡,躺在病床上,頭上纏著繃帶,鼻子上裹著棉布,因為強烈嘔吐嚴重損傷了胃腸,近期只能吃流食。

  我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這個房間和監室有著不同的氣息,這裡的空氣似乎不那麼渾濁。床邊有大窗,窗外的景象提醒我已經快四月了。一朵朵嫩黃的小迎春花密密地綴在綠枝上,別致可愛,透著一些清香。還有團團簇簇淡紅色的杜鵑花,那樣綺麗多姿。我想起在鄉下外婆家的日子,鬱鬱蔥蔥的山頭上遍布著杜鵑花,相互依偎,相互輝映,我穿著布鞋在山路上飛跑,後面跟著徐徐走來的外公,“小心點,小心摔著。”我回過頭去朝外公吐舌頭。

  我像是瞬間離開監獄般,有種釋然的感覺。長期來的壓抑,苦悶在這一刻有些悄悄地宣洩開來。我有一種錯覺,我又獲得了自由。最最寶貴的自由。

  頓時明白了安迪在有陽光的中午坐在露天陽台上和室友一起喝啤酒的酣暢之感。為了這瞬間脫離枷鎖,懷抱藍天的快樂,什麼代價都是值得的。

  我對著窗外,露出一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笑。

  這是我來到監獄後第一次笑。發自內心,不由自主的。

  在這裡我度過最安寧的六天。每天可以靜靜看著窗外幾個鐘頭,幾乎是要將景象刻在腦子裡。早中晚都是喝粥,很稀薄的粥,簡單地配著鹹菜吃,但出乎意料的好吃。床頭有隻小收音機,打開後調到音樂頻道,太久沒聽到音樂了,像是一個嬰兒第一次聽見母親的細語,這是世界上最動聽美好的聲音。另一些碎碎的新聞提醒我還活在這個喧囂熱鬧的城市。

  醫務人員很冷漠,每天來為我換藥檢查後就走人,但這樣也好,我可以安靜地一個人呆著。窗外那只有寶藍色小尾巴的鳥時常逗留在美麗的牡丹花上,然後用嘴啄啄自己的羽毛,它一天要飛來四,五次。我開始希望下輩子做一隻鳥,至少有自由,沒了自由,人和禽獸生畜沒有分別。

  傷好後離開了這裡,我很捨不得這份安寧,但容不得我貪婪,我是個罪人,我在這裡的任務就是贖罪,懺悔。

  因為這次事情鬧得比較大,我被重新分配到另一個監室。

  有點膽戰心驚地走進第八監室,拿著包裹的手指冰冷冰冷的。

  幹警一開門,我慢慢走了進去,看見床鋪上半躺著一個微胖的男人,正在偷偷吸著煙。他一見幹警來就咧開嘴打個馬虎眼,幹警咳了兩下,關上門出去。

  他又緩緩地吸上了。

  我慢慢走近他,不重不輕地開口:“大哥,小弟蘇小冬,捅人一刀進來的。”

  他微微笑了笑,擺擺手:“罷了,這裡沒什麼大哥,叫我張明就好。”

  我開口:“張大哥。”

  “捅人一刀?判了幾年?”

  “七年。”我心裡一寒,始終不能面對這個沉重的數字。

  他彈彈身上的菸灰,“七年?其實也還好,呆慣了日子就好過些了,咱這個號,屬你年數最少了。”

  我緩緩移開眼,看著四周的人,有的很老相,有的很年輕。大家都麻利地做著火柴盒,編織糙帽。突然眼睛被釘住,看到最裡面一個清瘦的男孩,他長的非常漂亮,絕對是那种放在人群里都可以馬上顯眼的。

  這些人看上去都還比較和善,我心中一塊石頭輕輕落下。

  “你就睡最裡面右邊吧。”張明指指手。

  “我睡這裡就好。”我站在蹲便器旁,新來的人不都是睡這位置的嗎。

  “不,不用了,你就睡那,我這人事多屎多,這兒方便。”張明笑笑。

  我輕輕說了句謝謝,拿著包裹走到最裡面去。

  就是那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對面。他看見我微微笑笑,然後繼續做火柴盒,我看見他的牆上還掛著一幅書法字,字體娟秀。

  我拿出包裹里的東西,慢慢整理起來。

  原來監室也有好差之分,好比學校里的A班和C班。這個第八監室真的文明很多,我從最初的戰戰兢兢中漸漸平靜了許多。

  監獄裡總有些人是不明不白地進來的。像一個長招風耳的瘦男人,他進來的原因讓人匪夷所思,起因是他一朋友甲托他打電話通知朋友乙晚上在斷河橋見面,沒料到那個甲布了個陷阱殺死了乙,並將乙的屍體扔進斷河裡。結果招風耳成了共犯,莫名其妙地進來了。剛進來的那幾天招風耳整天哭爹喊娘,幾欲崩潰,同伴勸他想開點,就當買個教訓。用青春生命買這麼個教訓,想想心都滴血。

  張明打趣道:“看,這才是真正的冤案呢,你小子好歹也是實實在在地捅了人一刀。”

  我無語,繼續低頭做火柴盒。這個世界真是光怪陸離,讓人匪夷所思,上一秒可以在馬爾地夫曬日光浴,下一秒就被海嘯捲走了。這個世界也總是充斥著悲哀和無奈,一些劫數是怎麼逃都逃不開的。

  第40章

  漸漸地熟悉了這個監室的生活。

  這個監室里領頭的那個微微發胖的男人是張明,他是個經濟犯,因商業盜竊罪進來的。成天笑嘻嘻的那個又矮又黑的男孩和我年齡相近,叫毛軍岩,是因盜竊罪進來的。沉默不語,老實木訥長的像魯迅的大叔是個政治犯,也許說了些不該說的就進來了。那個長的非常漂亮的男孩叫薛玉麟,看上去十分乖巧,怎麼看怎麼像個好學生,後來才知道他在父親的飯里下了老鼠藥,以故意殺人罪判刑,整整12年。

  在這裡,每個人都有苦衷,好象都是迫不得已才犯罪的,但事實上人人都是罪人,都沒有任何理由和藉口逃避贖罪。

  周二,開葷。使勁搗了搗那堆大白菜葉,終於看見細細的一絲一絲的牛肉條窩在裡面,頓時胃口大倒,垂頭喪氣地扒著白米飯。

  突然一雙筷子夾著一堆牛肉絲在我飯碗裡,抬頭一看,是那個漂亮的薛玉麟。

  “不,我不用了,你自己吃吧。”我很不好意思。

  “沒關係,你剛病了一場,應該多吃點。”他淡淡地笑,露出細白的牙齒。

  他笑的真好看。我不再拒絕,忙說謝謝。

  “這個你也吃點。”薛玉麟扯開一包榨菜,用筷子分我了一些。

  “謝謝,謝謝。”我有些感動,雖然只是小小的榨菜,但是對吃厭油膩膩的大白菜的人來說還是很慡口的。

  “這些榨菜,醬瓜在超市里都可以買到的,你沒買過嗎?”薛玉麟問我。

  “沒有去過。”我有點不好意思,進監獄那麼久,一直是靈魂出竅的狀態,很多日子都不知道是怎麼過的,連最基本的監獄超市我都沒去過。

  “下次我們去的時候叫上你。”他又漂亮地一笑。

  “哦,謝謝。”我感到心裡一股暖流,進監獄這麼久頭一次有人關心我。

  “那個超市里還有滷鴨子,我們整天攢錢計劃去買。”那個叫毛軍岩的男孩大聲嚷著。

  “超市裡的東西比外邊的貴一倍,那種真空包裝的滷鴨子要四十多一隻。”薛玉麟笑笑地提醒我。

  “沒法子啊,讒啊,再下去舌頭都木了。”毛軍岩撥著碗裡的大白菜,“等積夠了錢就去買只回來吃,大夥分著吃。”

  “得了吧,一隻眯眯小的鴨子,皮肉不分,分到最後一個,只剩一個鴨屁股。”張明抽著煙,皺皺眉。

  “張明大哥,買來第一個孝敬您,扯個鴨腿給你。”毛軍岩笑著拍馬屁。

  “去,去,要孝敬我買包煙就行。”張明輕輕拍了下毛軍岩的頭。

  我突然被這種有些愉悅的氣氛感染了,面前這些剛剛認識的人好似家人一樣,給我一種親切友好的感覺。

  “想吃鴨子還是讓家裡帶的好。”我說。月末還沒幾天了,我可以看見我的父母了。

  “我們父母早不在了,每月的錢都是監獄打零工所得的。”薛玉麟淡淡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尷尬,連忙道歉。

  “沒事。”他朝我笑笑。

  突然心裡一陣酸澀,我還有父母等著,這是最大的精神支柱,可是他,即使熬到出獄,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這個監獄裡,我連安安穩穩地活著都成問題,更別說什麼打零工了,根本沒那承受力。

  吃完飯,大家照例接受書本教育。等回到監室已經九點了,四月的天氣終究是有點寒的,我哆嗦著去打水,才想起那隻破破的熱水壺昨天已經爆掉了。誒,今天不能用熱水洗腳了。

  “你不去打水嗎?”薛玉麟走過來問我。

  “我熱水壺爆掉了,忘買新的了。”我無奈地說。

  “我有兩壺,替你打一壺。”他說著又拎起一壺。

  “不,不用麻煩了,我忍忍就好了。”我連忙謝絕。

  “沒事,舉手之勞麼。”他說著就拿起兩壺水走了出去,細長的手臂白嫩嫩的,一點也不像是在這裡呆了兩年的人。

  托他的服,我泡上了熱水腳,水一點點浸透我的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暖意,在那個惡魔般的第三監室里,我一次也沒泡過腳,每天冰凍著腳蜷縮在蹲便器旁艱難地入睡。

  他也在我對面泡腳,他的腳形很漂亮,白淨透明的皮膚,我再看看自己像一層雞皮的腳,嘆嘆氣。

  “你可以抹點雪花膏在腳上。”他笑著對我說。

  “啊?哦,我沒有的。”我回了神,對著他那張精緻的臉。

  他緩緩地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小瓶紅蓋子的東西遞給我,“你等會就可以搽點。”

  “不,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真的不能再接受他的幫助了。

  “拿著吧。”他傾過身來塞在我手裡。

  “我,我,謝謝你。”我有點結巴,心裡太感動了。

  “你好象什麼都沒有呢,既然已經到了這裡,就要好好生活,這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他又笑著說。

  “好的,謝謝你。”他說的沒錯,我已經到了這裡,什麼都該認了,不要再混沌迷糊下去了,該怎麼活還是要怎麼活的。

  我擦完腳,打開那瓶雪花膏,慢慢抹在腳上,這個味道很熟悉,好象是以前外婆用過的一種很老的款式。

  用完後我把雪花膏還給他,他已經躺在床上,手裡捧著一本散文集,悠悠地看起來。周圍很安靜,有人小聲地開著收音機,有人悄悄地在寫些什麼。我合上被子,看著頭上大大的白熾燈,心想今晚應該可以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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