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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信如晤。

  十天前,醫院的營養中心來了一個叫阿默德的小男孩,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真的嚇了一大跳。他被父親抱在懷裡,用毛毯與紗布裹著,露出兩隻大眼睛。他的父親把他輕輕地放在長椅上(病床已經被占用完了),掀開毛毯,讓我為他檢查。他枯瘦如柴,皮膚破損,渾身長滿了水泡。這是典型的惡性營養不良,由於人體血液中缺乏蛋白質,液體積聚在組織里,令患者身體腫脹,皮膚因受壓破裂,全身皮膚都出現裂痕。

  阿默德的父親說,他們一家因為戰亂,同成千上萬的人一樣被迫逃離家園,安身在邊境的難民營里。我去過他說的那個難民營,一頂頂緊挨的帳篷,就建在漫漫黃土地上,夏日裡忍受暴烈的陽光,冬日要承受寒風凜冽。晴天時,風一吹,或者車子經過,就會揚起漫天的灰塵。一旦下雨,整個片區濘泥不堪。而每個簡陋的帳篷里,都擠滿了人,等待著被派發壓根無法果腹的微薄食物。難民營的衛生條件非常差,時有蠍子蟲蟻出沒,因為人多,空氣流通很不好,有人生著病,得不到最基本的醫療保障,就用髒破的被子裹著身體,奄奄一息地等待奇蹟或者死亡。

  阿默德在醫院裡住下後,他的父親日夜陪伴,他以前有三個孩子,現在只剩下這唯一的一個。當護士替阿默德包紮傷口時,當他叫痛,他的父親總是在旁邊輕聲安慰他,又常常耐心地哄他喝營養奶。有個晚上我路過病房,聽到有輕輕的歌聲響起,是阿默德的父親在為他唱安眠曲,他用的是阿拉伯語,我聽不懂,但那歌聲,卻令我無比感動。

  阿默德是個乖巧又很有禮貌的孩子,雖然每次換紗布、換藥的時候他很痛苦,但他總會用土語對我說謝謝,然後對我笑。我很喜歡他。

  有一天,我們為他換了藥,他忽然用土話喃喃說著什麼話,太長太快,我不太聽得明白,我的本地同事翻譯給我聽:他想回學校去上課,他想念他的老師與同學。

  如果是別的心愿,也許我還能有機會幫他實現,可聽到他這樣說,我久久說不出話來。在這裡,千千萬萬個“阿默德”被迫背井離鄉,遠離自己的故鄉,離開學校,沒有人能告訴他們,何時能重返家園,何時能重回課堂。

  在第二天上午,我剛到醫院,同事就跑來告訴我:昨天晚上,阿默德去世了。我一下子就懵了,很久沒有反應過來。我走到停屍間,卻沒有看到阿默德,同事告訴我,他的父親一大早就帶他離開了。

  我從停屍間慢慢走回辦公室,我的眼淚一下子沒忍住,洶湧而出。

  雲深,那一刻,我真的太難過、太難過了。

  直至此刻,想起那個小男孩的臉,我都無法平靜地握住筆。那麼,就此擱筆罷。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他握著潔白的信紙,眉頭微蹙,神色里有一絲悲傷,仿佛正感知到她心裡的那種難過。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他抬頭,便看見周知知站在門口。

  “你怎麼來了?”他訝異地問,她極少來他工作的地方。

  周知知走進來,說:“你怎麼樣?陳秘書說你最近都坐輪椅上下班,既然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好好在家休養?”

  “沒有什麼事,只是最近工作忙,時常加班,假肢戴久了不舒服。”

  她鬆口氣,“那就好。咦,你在看信?這年頭誰還手寫信?”她微微訝異地看著他手中拿著的信封信紙。

  “總有人喜歡。”他將信紙疊好,塞進信封里,輕輕壓平。

  周知知忽然便明白了過來,能讓他這樣珍重對待的信件,她知道只可能來自一個人,朱舊。

  就算那個人離開了他的生活,她依舊無處不在。

  她斂了斂神,說:“一起吃晚飯,好不好?我有事情跟你講。”

  他看了下腕錶,快到下班時間了,他點頭。

  周知知開心地說:“也別走太遠了,我看你們公司二樓就有個餐廳。”

  二樓原先是家大型健身會所,最近改成了一個西餐廳,裝修得很有氣氛,細節處處用心,一看就是女孩們喜歡的約會場地。周知知四處看看,忍不住讚賞道:“這地方真不錯。”

  傅雲深並不喜歡西餐,以前他倒是無所謂,後來為朱舊做了三年的中餐,也就隨她一樣,對西餐碰都不碰。

  周知知卻非常熱愛西餐,餐前、正餐、餐後甜點,她點齊了全套,而傅雲深只要了一份意面。

  他問:“知知,你要跟我講什麼?”

  “雲深,我們也認識這麼多年了,非要有事情才能跟你一起吃個飯嗎?”她半真半假的傷心語氣。

  他笑笑,喝水不說話。

  周知知說:“我聽說,你最近老是加班,是因為你遇到了些問題。雲深,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太操勞,需要好好休養,偏這麼拼命。你遇到的難題,讓我幫你,好不好?我可以幫到你的。”

  他原本溫和的神色瞬間就變冷了,他說:“聽說?聽誰說的?聽我媽說的吧!周知知,你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別把心思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她搖頭:“我並不覺得這是浪費。”

  他說:“我媽告訴你我的繼承人地位遭到威脅,那麼她有沒有告訴你,我即將再次接受一次手術,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不用她回答,她驚訝的神色已經給出了他答案,顯然,姜淑寧是不會將這種信息透露給周家的。

  周知知說:“雲深,我確實不知道,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我不介意。不管你還要接受幾次手術,有多大風險,不管你心裡有誰,我都不介意。我只是想盡我自己的心,陪在你身邊。”

  她堅定的語氣令他深深無力,他說:“我介意。知知,你別犯傻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就是一場慘劇,你看看我媽,她這輩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嫁給了一個心不在她身上的人。你還想重蹈覆轍嗎?”

  很多時候他自認並不是個善心的人,在商場這幾年,也沒少做過心狠手辣之事,但他的底線是:絕不在沒有感情基礎時商業聯姻。這個原則,跟他心裡有沒有人無關,早在遇見朱舊之前,在他十幾歲的時候,親眼目睹母親瘋狂地想要殺死父親時,就在心裡種下了這個對自己的承諾。毫無感情的婚姻的苦果,他是最直接的承受者,他痛恨極了。

  他坐在窗邊,目光再一次投向姜淑寧複印給他的那份文件上,那是傅西洲與阮家老爺子,也就是顧阮阮的外公阮榮升簽訂的一份協議,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只有當傅西洲與顧阮阮有了孩子,阮家才會真正幫他。他眸色漸漸變深,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厭惡。

  這份協議,想必那位阮家小公主並不知情吧?他緩緩握拳,既然如此,那就毀了吧!

  他撥內線叫了陳秘書進來,將一張照片與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簽遞給他:“你先去全面地了解下這位喬小姐,適當的時候,讓她來見我。”

  她的第三封信到來時,深冬的蓮城終於下起了第一場雪。

  他坐在書房裡,泡了一壺毛尖,屋內茶香裊裊,落地窗外大雪紛飛,他在檯燈暖黃的光線下展開那份牽念。

  雲深:

  見信如晤。

  寒冬來臨了,很多地區開始下起了雪,意味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將面臨著更為艱難的日子。

  難民營里很多人長期被飢餓與疾病困擾,因為得不到最基本的醫療保障,所以免疫力變得低下,身體無法抵抗住寒冬,就這樣離去。(這邊的醫療系統很多都已被摧毀,醫療問題十分嚴峻,僅僅我們提供的國際醫療援助遠遠不夠,所以很多時候,醫生們只能無奈地選擇優先為武裝衝突下受傷的人保命,病人就醫變得格外困難。)

  入冬後,醫院裡湧來更多的病人,老人與小孩占百分之七十。他們滿懷希望地來,以為進了醫院便會得到痊癒,可很多人,卻沒有機會再走出醫院。

  我在這裡短短几月所目睹的死亡,比我這一生所見都多。很多個夜晚,我從醫院走回宿舍的路上,走著走著眼淚就流出來了,自己完全都沒感知到,伸手一摸,才察覺到自己在哭。

  雲深,在這裡,生命的脆弱與無力,被放大了無數倍。

  我似乎每次都在跟你說一些難過悲痛的事,我知道這樣的情緒也會讓你心裡難受,對不起,請原諒我必須有所宣洩,除了你,我不知還能跟誰說。

  好了,還是說點開心的事情吧。

  前幾天營地送來一個即將分娩的孕婦,情況緊急,可我們這裡並沒有設婦產科,也缺乏安全保障的生產環境。大家都很著急,最後決定由我來為她剖腹,這個決定實在有點瘋狂,我做過很多大手術,可從未為孕婦接生過。但我們別無選擇,那是兩條人命啊!

  手術其實並不是多複雜,但說真的,比我以往做過的任何複雜大型手術都更讓我膽戰心驚。還好,最終手術順利,母女平安。

  當我親手抱出那個小小的身體,當我聽到她第一聲啼哭時,我心中湧起無法言說的喜悅。

  新生是喜悅的,然而她將來的生活呢?我不敢想下去,只希望,這個小小的嶄新的生命,將來能夠在平靜、祥和,沒有轟炸,沒有槍聲的天空下成長。

  雲深,夜已深,我要去睡了,明天,又將是無比忙碌的一天。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我也,很想念你。

  他望向窗外,思念如同夜空中正在飛揚的片片雪花,源源不絕。

  他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她之前在心中所說,因為心有想念,隔著萬水千山,也不訴離殤。

  他動過讓Leo幫忙尋找她的地址的念頭,想要寫信給她,可想了想,到底作罷。他每天所生活的世界,充滿了算計、廝殺、爾虞我詐,另一個部分,就是身體的病痛,這些東西,他不想分享給她,她承受的已經夠多了。

  而在這個不喜歡卻不得不為的世界裡,收到她的來信,是他最大的快樂。

  立春那天,她的第五封信如春風,如約而至。

  雲深:

  見信如晤。

  我換了營地,從敘利亞的北部邊境地區來到了約旦東北部城市藍慕沙。我收到了Leo的電郵,他說你很為我擔心,這裡尚且安全,組織在開展工作時,會盡最大力量保護工作人員與病人的安全,請勿擔心。

  今天想同你分享一件開心的事情。

  是這樣的,為我們營地開救護車的年輕司機馬利克在苦苦尋找了五個月之久後,終於找到了與他在逃難時走失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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