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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螢這才過去,順了順呼吸,接起電話,手指把電話繩繞了三圈,輕聲說:“……餵。”
“阿螢。”
“吃過飯了嗎?”
“吃了……”
蔣西池“嗯”了一聲。
“你走怎麼都不跟我說一聲……”
“等你到五點了,你一直不回來。”
方螢沉默著,片刻才問:“……什麼時候回來?”
“……我在外地,旅遊過年,回來直接就去上課了。”
方螢無話可說了,喉嚨里像是梗著什麼,“……那我把電話給吳奶奶了……”
她坐回到沙發上,看著吳應蓉對著電話熱情應答,心裡空落落的。
蔣西池想冷著她,讓她自己主動跟他疏遠,她感覺到了。
·
開學,依然是這副不見起色的鬼樣子。
方螢四分之一的概率賭贏了,順利跟蔣西池進了同一個班。
理科實驗班壓力之大超乎想像,四次月考,要是有兩次落到年級200名之後,就會被“退回”普通班。
閔嘉笙去了文科實驗班,梁堰秋這種靠錢進來的關係戶,自然不會被編入墨外的門面……之前熟識的人,一夕之間就分開了,這讓方螢說不出的孤獨。
而最難以忍受的是,顧雨羅居然也跟他們一個班。
她微妙覺得,顧雨羅和蔣西池之間,在共享著一個什麼秘密,這個秘密可能就是在圖書館那天發生的,與她無關,她也無法涉入。
同一屋檐下,兩個人的關係卻陷入了極其尷尬的狀態。
丁雨蓮都覺察到了,分別和兩人都談過心,但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有時候飯桌上就她一人在找話題,兩個小孩兒敷衍似的應一聲,吃過飯,各自洗過澡,就回房間各自學習了。
糙長鶯飛的時候,學校召開了春季運動會。
上次一戰成名,這次蔣西池的項目只多不少。所有項目都分完了,就剩下一個女子三千米長跑。這種項目就拼毅力,參與就是勝利。體育委員愁得不行,問了一圈都沒人參加。
最後,顧雨羅捨身取義。
方螢這次打不起一點精神,從運動會開始,就躲在陰影底下偷懶。
第二天下午最後一場,就是女子三千米和男子五千米長跑。蔣西池的項目上午就結束了,但還是沒得消停,下午被體育老師抓去了檢錄處當壯丁。
天有點兒陰了,眼瞅著就要下雨,一切活動不得不加快了進度。
發令槍響,起點處的女生像被球桿撞開的桌球,立時往外散去。開始就有人遙遙領先,但兩圈下來,就體力不支了。三千米一共七圈半,跑完三圈,差距已經拉得分外明顯。
顧雨羅穿著紅色運動服,格外顯眼。班裡有男生在內圈,跟著她陪跑。
最後一個項目,看台上很多人都涌去了操場上,方螢也被從別班跑來的梁堰秋拉著到了場外。
顧雨羅咬著牙,臉上豆大的汗往下冒,腳步像是灌了鉛,邁得分外沉重。
梁堰秋眯眼瞅了瞅,覺得有點兒不對,“她是不是不舒服啊……”
方螢有情緒:“不知道……”
話音剛落,便看見顧雨羅捂著肚子,直直地栽倒下去。
場上驚呼聲此起彼伏,體育老師吹了聲哨,向著蔣西池一招手。
蔣西池猶豫了一瞬,跑上前,跟著另外幾人把顧雨羅扶起來,弓著背,把她背起來,往醫務室的方向去。
方螢愣愣地看著梁堰秋奔了過去,愣愣地看著失去意識的顧雨羅伏在蔣西池背上,愣愣地看著一大幫人簇擁著顧雨羅消失在操場的那端……
臉上忽然一涼。
雨落下來了。
·
晚上七點,方螢還沒回來。
因為下雨,又有學生運動會上休克,學校破天荒地取消了晚上的晚自習。
丁雨蓮急得團團轉,時不時到窗口去看一會兒,後來,實在坐不住了,要出去找。
“阿姨,我去吧。”
蔣西池回屋找了件外套,拉上拉鏈,在門口換鞋的時候,對丁雨蓮說:“您在家等著,我找到馬上給您打電話。”
雨聲淅瀝,蔣西池套上雨披,匆匆跑去自行車棚。
要開鎖時,目光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瞥,頓時一驚:小區里大槐樹下那個破爛的長椅上,坐了一個人。
他定睛看了瞬間,確定是方螢無疑。
方螢坐了兩個小時了。
她看見了蔣西池在車棚停了車,沒注意到她,就這樣跑上了樓;看見了春雨中匆匆忙忙的樓里租客,提著一袋子的菜,咒罵著跺掉了腳上的水;看著有個大爺的傘被吹得翻了過去……
看了很久,直到下班的高峰過了,小區在一片沙沙不絕的雨聲中安靜下來。
她終於肯去看一看自己的內心。
為什麼生氣,為什麼低落,又為什麼像被遺棄了一樣惶惶不可終日……
“阿螢!”蔣西池幾步奔到跟前,把身上穿著的雨披往她背上一遮,按捺住火氣,“你怎麼不回家?阿姨都……”
他一下住了聲——方螢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他,那目光格外陌生,他從未見過。
片刻,方螢朝他伸出手。
他有點不知所措,卻不由自主地也伸出了的手。
手被她抓住,她的手被雨澆得沒有一點溫度。
她站起來,微仰著頭,與他對視。
很遠的一盞路燈,被雨水浸得模糊不清,她的臉被籠在一片界限不明的陰影里,然而眼神卻出奇的明亮。
“阿池……”
她踮了踮腳。
雨水的氣息,糙木的氣息……
世界頃刻安靜了。
微涼的唇碰在他的唇上,這是——
一個吻。
第27章 真心話
雨聲回來了。
淅淅瀝瀝, 迴旋在耳邊, 又仿佛直達心裡。
方螢以為蔣西池會推開她, 可他沒有。
最初的勇氣一燒即盡, 她迅速退開一步, 並不覺得冷, 可是全身都在發抖。
“阿池,”聲音抖得快要散落開去, “阿池, 你喜歡我嗎?”
“喜歡。”
和她的問題一樣乾脆利落的回答。
方螢愣了一下, 抬眼去看, 目光觸上蔣西池的臉, 又像被燙著一樣飛快移開。
蔣西池低頭凝視著她, 眼裡霧氣彌散,慎重又認真地, 再次回答:“方螢, 我喜歡你。”
方螢的心情剛只雀躍了半截,又聽蔣西池聲音艱澀地說道:“……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雨聲突然就仿佛大了起來。
隔了好一瞬,方螢才聽見自己的聲音,“什麼意思?”
蔣西池緊抿著唇。
方螢向前一步, “為什麼?”
還是沉默。
“……你可以告訴顧雨羅,卻不能告訴我嗎?”
“我沒告訴顧雨羅, ”蔣西池避開她的目光,“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這任何人里,想當然也包括她方螢。
方螢心情起落幾次, 氣極,緊攥著雙手,肩膀發顫,半刻,“……王八蛋,你以後再也別想跟我講一句話!”
蔣西池微垂著頭,表情被籠罩在沉沉的陰影之中,“……快上去吧,我去趟超市,一會兒就回來。”
“……讓你不要跟我說……”
話沒說完,她手腕被他一抓,一帶,整個人撞進他懷裡。身上的雨披嘩嘩作響,簌簌往下落水。
這個擁抱訣別一樣的用力,跟他聲音一樣苦澀:“……對不起。”
一瞬,他鬆開了她的手,插進衣袋裡,沿著路燈照亮的地方走入雨中,身影煢煢。
方螢眼睛眨了又眨,把眼淚憋回去,緊摟住雨披,看著蔣西池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夜色深處。
蔣西池沒處可去,真的去超市里晃蕩了一圈,最後買了包煙,一支打火機。
夜色沉沉,附近的公交站台沒幾個人,他在避雨的亭下坐下,弓著背,兩手撐在膝蓋上,像個老手似的拆開了煙,卻被第一口嗆得劇烈咳嗽。
公交車先是現出兩束朦朧的霧燈,緊接著哐當哐當地駛近,泊入站台。有乘客從那仿佛野獸肚子般黑暗的車廂里走下來,撐起傘,踩著一地的水花快速離開。
半小時後,手機響。蔣西池接過電話,把幾乎剩了整包的煙和打火機,塞入垃圾桶里。
·
兩個小孩兒徹底不說話了,這是丁雨蓮不用特意觀察就能發現的情況,發展到後來,早上和晚上甚至都不會一塊兒出門和回家。
四月月考,方螢成績退步了,年紀190多名,在一個十分危險的邊緣。
丁雨蓮發愁,這天趁著方螢去洗澡的時候,去敲了敲蔣西池的門。
蔣西池似乎正在看什麼書,在她開門的瞬間,又仿佛不放心似的往教材書下一壓,雖然動作十分自然,可丁雨蓮還是瞧出來了。
“西池,你現在有沒有空。”
“什麼事,阿姨,您說?”
“我看了方螢這次月考的試卷,物理好像退步了,”丁雨蓮皺了皺眉,“你知道她物理一貫不太行,阿姨想問問你,有時間的話,能不能給她點撥一下。”
蔣西池沉默了一霎,“……我有時間,您讓阿螢來找我吧。”
丁雨蓮目光往他書桌上瞥了瞥,“那……那你繼續學習,阿姨不打擾了。”
第二天晚上,丁雨蓮把蔣西池的意思傳達給了方螢。
方螢撇嘴,“找什麼找,有什麼可找的。”
“西池物理好……”
“他物理好是他的事,關我什麼事。”
丁雨蓮了解方螢的脾氣,也不硬勸了。她對方螢沒那麼大的要求,能從當年的狀況,苦學到如今,對她而言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她嘆聲氣,知道兩個小孩兒自己調解不動。
過了片刻,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阿螢,我問你。”
方螢從書里抬起頭來,“嗯?”
“你知道有本書嗎,白先勇的,什么子……”
“《孽子》?”
丁雨蓮點點頭。白天的時候,她打掃衛生,擦桌子時瞧見了蔣西池壓在試卷下的這本書露出的一角。她平常絕不對輕易動兩個孩子的任何東西,但那時候就是鬼使神差的,把試卷掀開,往封面上瞟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