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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脆的齊聲吟誦從遺蹟上升騰而起,宛如玻璃的互相撞擊。沒有音樂的曲調,只是朦朧而清越的哀悼。

  “來吧,安德烈,”一位牧師對我說。他布滿泥土的手碰觸,推搡著我,弄疼了我的手。我低下頭來,望著自己潔白纖細,幾近透明的手指。我的指節閃爍著光芒,仿佛血肉已被抽離身體,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的皮膚僅僅是附著在自己身上,同他們一樣的饑渴而鬆弛。

  在我們面前是一條河流,充滿了結冰的泥沼和大塊大塊黑魆魆的浮木,我們不得不忍耐著刺骨的寒冷跋涉而過。就這樣,三個牧師引領著我慢慢地行進。突然之間,我們頭頂上出現了基輔的金色穹頂。那正是我們的聖索非亞大教堂啊,經歷了蒙古人殘暴的屠殺與火焚,我們的城市早已淪為廢墟,我們的財富被洗劫一空,悲慘的世俗男女們被擄掠殆盡,只有她猶自寧靜地矗立。

  “來吧,安德烈。”我知道這扇大門,它通向僧侶們的洞窟。只有燭光照耀在這陰沉的墓穴,泥土的氣味撲鼻而來,甚至掩蓋了枯瘠腐敗肉體上凝固汗水的惡臭。我手中有一把有著粗糙木柄的小鏟。我用它掘入土堆,掘起一片柔軟的碎石,就看到一個面上覆滿灰土的男人躺在地下,他並沒有死去,只是陷入了夢鄉。

  “你還活著嗎,兄弟?”我對著他的頸項,與他沉埋的靈魂低語。“我還活著,安德烈兄弟。只要給我一點維持生命的必需品就好,”乾裂的嘴唇蠕動著說道,白色的睫毛並不抬起,“只要給我一點點,我們的主與拯救者,偉大的耶穌基督,自會選擇帶我回家的時間。”“啊,兄弟,你是多麼勇敢。”我說這,把一罐清水送到他的唇邊。他張口啜吸,任憑水滴流過他臉上的塵土,而後倒回在碎石上。“還有你,孩子,”他艱難地喘息著,微微地避過我送來的水罐,“你何時才會有力量在我們中間挑選自己的土穴與墳墓,而後靜候耶穌基督的降臨?”“就快了,我向你保證,兄弟,”我答道,我退了開去,手裡還舉著鏟子。我挖掘著另一個墓穴,一股可怕的臭氣撲面而來。身邊的牧師制止了我。

  “我們的好兄弟約瑟夫已經最終與主同在。”他說,“就是這樣,把他的臉掘出來,讓我們親睹他寧靜安眠的死容。”臭氣愈發濃郁,只有死人才會散發出這種氣息。這是荒涼墳冢與瘟疫時期運輸屍體的大車的氣味。我擔心自己會嘔吐,但我只是繼續挖掘,直至看到死者禿頂而皮包骨頭的頭顱。祈禱者兄弟們簇擁到我身後,“埋上吧,安德烈。”“你何時才能具備這樣的勇氣,兄弟?這隻有上帝才能告訴你——”“什麼勇氣不勇氣!”我熟悉這個急躁的聲音。這寬闊肩膀的男子大步走進狹小的墓穴,他生著紅褐色的頭髮與鬍鬚,穿著皮革製成的無袖上衣,皮帶上懸掛武器。“你們就這樣對待我的兒子,一個聖像畫師嗎?”他像往常上千次那樣,用大手攫住我的肩膀,他的手有如巨獸之掌,但每當打在我身上時,都毫無感覺。“請放開我,你這令人難以忍受的無知公牛,”我低聲說,“我們身處上帝的居所。”他推搡著我,我跪倒在地,長袍被他撕扯,黑色的布帛裂為兩半。“父親,你別這樣,快走吧。”我說。“你們就是把一個有著天使般畫技的男孩關押在這樣的深淵之中嗎?!”“伊萬兄弟,別叫喊了,是上帝指示我們每個人應當如何行動。”牧師們走到我身後,把我拖到工作室里。一排排聖像從天花板直垂下來,蓋住了整個一面牆壁。我的父親把我推倒在一張巨大沉重的桌子旁邊的椅子上。他舉起鐵製的燭台,燭光搖曳不定,掙扎著照亮著四周的昏暗。光亮照射在他的長髯上如同燃燒。他深陷如惡魔的濃眉中已經有星星點點的花白。

  “你簡直就像是個鄉下來的蠢貨。”我低聲說,“我本人沒有成為一個淌著口水的白痴乞丐,簡直是一個奇蹟。”“住嘴,安德烈。這兒難道沒有人教教你懂得禮節?很明顯,你是在找揍。”他一拳打在我的臉頰上,我的耳朵頓時麻木起來。“看來送你來到這裡之前,我對你的管教還不夠多。”他說著,又打了我一拳。“褻瀆神聖啊!”牧師叫著撲在我身上,“這個男孩是被上帝視為聖潔的。”“被一群精神錯亂的人視為聖潔,”我的父親說道。他從外衣之中取出一個包裹,“你們的雞蛋,兄弟們!”他的聲音里充滿輕蔑。他從柔軟的皮革包裹中取出一個雞蛋,“畫吧,安德烈。把你得自上帝本人的天賦展示給這些瘋人們。”“而正是上帝本人繪製了這些圖畫,”牧師中年紀最長的一個一步擠進我和我父親中間,大聲叫道,他的花白頭髮已經多日蒙塵油污,以至於看上去近似黑色。我的父親只拿出了一個雞蛋,把它輕輕倚靠在桌子上的一個小小陶碗邊緣打破,小心翼翼地只讓蛋黃順著碗邊流入,讓蛋清都灑在他帶來的小塊皮毛上,“這裡,有純粹的蛋黃,安德烈。”他嘆息著把破碎的蛋殼擲在地上。他捧起小罐,把清水注入蛋黃之中。

  “你來調色吧,調製蛋彩然後揮筆作畫。告訴這些人——”“當上帝召喚他作畫的時候他自然會作畫,”年長者宣稱,“而當上帝召喚他將自己沉埋泥土,過著遁世隱居的生活時,他也將會照做。”“那簡直是地獄!”我的父親說,“麥可王子本人預定了一座聖母的聖像,安德烈,快畫呀,給我畫三張,一張是王子要的聖像,另外兩張也是他要的,將要送給費奧多王子,他居住遙遠城堡里的表親。”“那座城堡已被摧毀,父親,”我嗤之以鼻,“費奧多和他的人馬被野蠻部落屠殺殆盡,在那片荒原上,如今已經近存殘垣斷壁。父親,你自己也知道。我們曾騎馬長途跋涉,趕去那裡親眼目睹。”“如果王子大人邀請,我們就去。”我的父親說,“我們會把聖像放在離他兄弟死去的地點最近的樹叢里。”“虛榮與瘋狂,”年長的牧師說。這時其他牧師們也魚貫而入,房間裡一片嘈雜。“清清楚楚地對我說話,別再做狗屁詩了!”我的父親叫道,“讓我兒子畫畫。安德烈,快調油彩,隨便你怎麼祈禱,但是快給我畫吧。”“父親,您真讓我丟臉,我輕蔑您。我以身為您的兒子為恥。我不再是您的兒子,我要與您脫離父子關係。請閉上您那骯髒的嘴巴,否則我就什麼也不畫。”“啊,真不愧是我的好孩子,說出的話都像蜜糖一樣甜美——雖然也帶著蜜蜂的毒刺。”他又打了我,這一次打得我眼冒金星。但我並不伸手阻擋。我的耳中一陣轟鳴。“為你自己而驕傲吧,白痴伊萬!”我說,“如果你把我打傷了,我還怎麼畫畫呢。”牧師們叫喊著彼此指責。我極力注目那一排已經裝好蛋彩和水的小陶罐。最後我終於開始調和蛋黃和清水。工作的時候最好能把他們都關在門外。我聽見父親滿意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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