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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嬰低身,將一瓶鴆酒放在蒙恬面前:「但將相不辱,君弟已自盡,請將軍勿要讓吾等為難,也勿要憂心身後事,蒙氏宗族,皆得妥善安置。」

  「吾弟,是為兄連累了你……」

  蒙恬嘆了口氣,挪動久拘而患了風濕的身體,撿起那瓶鴆酒,他知道,就算自己不飲毒藥,接下來還會有匕首、繩索。

  金戈鐵馬半生,卻不想竟要死於這種污穢狹窄之地。

  孰視此陶瓶良久後,蒙恬方長唏噓道:「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塹萬餘里,此其中不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

  言罷,將鴆酒一飲而盡,復又回到稻草上坐下,等待死亡降臨,在季嬰長作揖要離開時,卻又睜開眼,問了一句話。

  「若扶蘇尚在,黑夫也會如此振振有詞,打著為天下安穩的名義,殺了他麼?」

  ……

  「行了,不必擦了。」

  衣不如舊,黑夫習慣穿舊衣服,但他最喜歡的一件內裳,衣襟袖口上卻不知何時,沾了一塊醒目的油漬,怎麼也擦不掉。

  負責照顧他起居的兩名勤務兵焦頭爛額,唯唯諾諾,黑夫卻並不在意,也不換新衣,套上外裳便要出門,還笑著安慰二人道:

  「無事。」

  「往後的污垢,只會更多。」

  縱然遮掩,但騙得了別人,能騙過自己的良心麼?

  「知其白,守其黑……」黑夫搖了搖頭,拋去雜念,走出門廊。

  今天是七月六日,天氣晴朗,咸陽也恢復了往常的安穩,北伐軍證明了他們尚有秩序,少有禍害百姓之事,而在昨日武忠侯懷抱孩童入城那一幕被宣揚開後,咸陽人也漸漸放下警惕,一些里閭三老持牛羊酒食獻饗軍士,黑夫卻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人。」咸陽人又益喜,總算安下心來。

  更讓他們安心的是,據傳一度為趙高所逼,出奔廢丘的老丞相李斯,也將於今日被武忠侯迎回咸陽。

  李斯數十年為政的履歷,讓他不論在民間還是朝堂,都能起到鎮山磐石的作用,只是在軍隊裡,話語權寥寥。

  安車停在黑夫府邸前,黑夫笑著迎上去,與昔日故人行晚輩之禮。

  「老丞相尚安,我便放心了,黑夫與咸陽百姓皆翹首西盼,等著老丞相回來主持大局啊……」

  李斯比幾年前更老邁了,早不復當年權臣之威,姿態放得很低,被黑夫攙扶著顫顫巍巍地下車後,連忙後退一步,拱手道:

  「老朽垂垂老矣,命無多日,竟不能制趙高,也無法阻止偽帝倒行逆施,真是慚愧,倒是武忠侯戡亂保民,才是真正的社稷之臣啊……」

  「老丞相為我通報偽軍布防,又與御史大夫等高舉義旗,在廢丘吸引趙高黨羽,我方能擊破藍田入於咸陽,亦有大功於國矣。」

  黑夫更不復曾經章台宮前小卒子的卑微,與李斯攜手登堂,二人相對而坐後,卻忽然嘆息道:

  「我本欲使人將雲陽獄中的蒙恬將軍迎回,三人一同商議立君、驅敵之事,只可惜士卒去遲一步,蒙氏兄弟竟已為趙高鴆殺!」

  「蒙恬、蒙毅遇害了?」

  李斯面露愕然,心中卻不驚訝,反道:「趙高與蒙毅有仇怨,早欲殺之,但礙於蒙氏名望顯赫,又尋不到罪證,一直未能得逞,如今果然乘著形勢混亂派人暗殺,只可惜了蒙氏,積功信於秦三世啊……」

  一邊說,一邊觀察黑夫情緒,但那張黑臉實在看不出喜怒哀樂。

  「我已妥善收其屍身,讓人釋放被拘押在各地的蒙氏宗族。」

  黑夫直起身子道:

  「如今情勢危急,胡虜肆虐邊塞,楚人攻陷西河,更有奸佞殘餘負隅頑抗,在立社稷之主前,大秦急需一項非常之制,讓政令暢通無阻,以應對內外交困的局面!」

  李斯頷首,認同黑夫的看法:「必先攘外敵,方能決內事,武忠侯欲如何施政?」

  「眼下的情勢,卻與六百年前頗為相似。」

  黑夫起身,拋出了自己的魚餌:

  「昔日周厲王暴虐,國人擊之,襲厲王,厲王出奔於彘,於是社稷無主,王位空懸。」

  「之後十四年,召伯虎、周定公二相行政,號曰『共和』!二相互為補益,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諸侯乃復宗周。」

  他轉過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斯:「眼下軍情如火,為使政令名正言順,何不效昔日周召共和之事,君為周公,主政,我為召公,主軍,你我共扶大秦社稷,何如?」

  「周召共和……」李斯琢磨著黑夫的話語,心裡想到的,卻是蒙氏兄弟的死訊……

  「蒙氏兄弟可能是趙高所殺。」

  「但更有可能是黑夫派人除去……」

  「他不早也不晚,在與我商議『非常之制』前告知此事,意欲何為?」

  李斯瞭然,這是警告,是提醒,是告訴李斯,一個他,以及師弟韓非早已洞悉的事實: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

  「是以聖人執一以為天下牧!」

  春秋以來數百年征戰,讓執政者們明白了一件事:權貴一,集權,是躋身列強必經之路,尤其是最高統治者,大權無法共享,皇權如此,執政亦如此。

  在這片名為中國的土地上,只有集權,只有大一統,方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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