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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李斯終於說回今日入宮之事上,李於關切地問道:「趙高從中作梗,父親說陛下已疑李氏,他會不會對我家動手?」
李於有些害怕,他家頗受先皇寵愛,不僅家裡兒子多娶秦公主,女兒則多嫁群公子,比如公子將閭兄弟,就是李氏的女婿。
他深怕以胡亥的喪心病狂,殺完公子高,又要對其他公子開刀,李家也步了馮家後塵。
李斯搖頭:「趙高還沒愚笨到那種地步,他與黑夫不睦,黑夫若入關,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他!故趙高能順今上心意,對馮氏和公子高落井下石,卻萬萬不敢動我和王賁。」
李於這才舒了口氣,但李斯卻反問了他一個要命的問題!
「吾子,你可知道,馮去疾何罪?」
李於吞了下口水:「馮去疾……不是無罪麼?」
「誰說無罪,我當他面列舉的那八條,看似是功,其實條條都是罪!」
李斯大搖其頭,似是痛惜,又似僥倖:「他的罪就是,太過忠實!」
「昔者桀殺關逢龍,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馮去疾之智不及三子,而陛下之冷酷殘忍,恐怕不亞於桀、紂、夫差。趙高之陰毒詭詐,亦遠勝於崇侯虎、伯嚭。庸主奸佞當朝,而忠臣以忠死,宜矣……」
「所以,馮氏一族,死於忠誠!」
直言二世皇帝是庸主,還拿他與桀紂相提並論,這可是誹謗族滅之罪,李於大驚,掀開車簾看看外面,低聲惶恐地說道:「父親,這……」
「別怕。」李斯笑道:「於兒,汝比汝長兄要聰明,誠如你所言,馮去疾、公子高若亡,群公子必懼而生變,秦吏士卒也皆心寒。」
「世人見今上行逆於兄長、侄兒,不顧其咎。侵殺忠臣,不思其秧。大為陵寢,殉葬萬人,已背天和。又食言於百姓,厚賦天下。四者已行,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再這樣倒行逆施下去,恐怕連關內都守不住……」
李丞相喟然長嘆:「我唯恐一年半載後,將見寇至咸陽,麇鹿游於朝也!」
李於駭然:「形勢當真如此嚴重?那我家該怎麼辦?」
「未雨綢繆,不可不早做準備,我給你講個故事罷。」
李斯不急不緩,拿出了貼身的玉。
他的玉和一般的玉不同,非玦,非璜,非佩,也不是龍鳳龜等瑞物,卻是一隻……
大老鼠?
黑玉雕琢的老鼠好似真的一般,捧在李斯手心,老丞相眼睛周圍的皺紋都眯了起來。
他想起了往事。
「我昔日在楚國上蔡為小吏,見廁中鼠與倉中鼠。」
「廁中鼠食不潔之物,近人犬,數驚恐之。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屋之下,不見人犬之憂。我遂有所悟,知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於是毅然辭官,入蘭陵,向荀卿學帝王學,以尋明主輔佐。」
「等來到咸陽,為呂不韋門客,但亦未敢忘昔日之卑賤。我入宮為郎,見到了宮中之鼠,時常關注。有一天,忽見一棟舊宮室中忽然跑出了幾十隻大鼠,一時傳為奇事……」
「結果才過了幾個時辰,漢中地動,咸陽亦有震感,這棟商君時建的舊宮室大梁為白蟻所蛀,竟也轟然倒塌,壓死了好幾人,但老鼠,一隻未死!」
他盯著兒子:「為官者,看似富貴顯赫,實則亦如宮室之鼠也,你所在高樓何時塌,心中得有數。」
「呂不韋位極人臣,號仲父,封洛陽十萬戶,但我卻預感物極而衰,他遲早要倒台,遂竭力向始皇帝表忠,成功擺脫呂氏門客身份。」
巍峨的咸陽宮已被拋在身後,李斯回首盯著它,握緊手中玉鼠:「時至今日,我能感覺到,這樓,又在搖搖欲墜了!」
「王賁、我、馮去疾、馮毋擇,始皇帝為大秦留下的四根柱子,已倒其二,不……王賁傷病纏身,恐時日無多,若只剩下我,獨木難支啊,這廣廈,恐怕真要塌了!」
胡亥扶不起,傾倒的江山撐斷了三位忠臣的腰,他李通古快八旬的人,繼續豁出老命扛?
還是算了吧!
李斯看向兒子:「你說,樓塌之時,鼠尚知走避,人能連鼠都不如麼?」
他於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但物極則衰,李斯不想晚年落得淒涼收場。
至少在他死之前,還可以亡羊補牢,站最後一次隊,讓子孫不至族滅!
李於湊近:「父親的意思是……」
李斯撫須:「陛下倒行逆施,屠兄侄,殺忠臣,趙高推波助瀾,吾非不諫也,而今上不聽也,為之奈何?」
李於肚子裡是有些學問的,有些害怕又激動地說道:「荀卿曾言,君有過謀過事,將危國家、殞社稷之懼也,大臣父兄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去,謂之諫;有能進言於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傳曰:『從道不從君』,此之謂也。」
「馮去疾死,為爭臣,父親……或可為諫臣!」
李斯滿意地笑了:「現在,你知道我為何不救馮去疾了麼?」
李於垂首:「兒愚笨,未能領悟。」
「我來告訴你罷。」
李斯對兒子附耳道:「沒有比干,微子啟的所作所為,便是背棄殷商先祖,遭世人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