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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摸著鬍鬚,微微點頭,禁止私學還是規範私學,焚書還是修書,他心中已做出了抉擇,眼睛卻瞥向眾人:
「諸卿還有異議麼?」
群臣緘默,他們都知道,皇帝問的不是自己,是丞相李斯!
李斯似乎仍然很鎮定淡然,可平靜之下,內心卻是波濤洶湧,這是他追隨皇帝二十餘年來,第一次在國策上,輸了人一頭!
在逐客還是留客的生死之間,他說服了秦始皇。
在存韓滅韓的問題上,他贏了韓非,甚至借刀殺人除去了這個可怕的對手。
在封建還是郡縣的爭論上,他壓倒了王綰,成功三級跳,從廷尉一躍為右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就在他志得意滿,準備乘機將王綰徹底打倒,以焚書為開端,通過一系列大刀闊斧的計劃,為自己贏一個封侯之功,萬世之名時,卻被半路殺出的黑小子截了胡……
讓李斯牙癢的是,黑夫對他「法今王」的理念讚不絕口,只是在手段上稍做改動。用一種更溫和的方式,來做焚書之實,本來李斯自信能壓倒他,但當黑夫搬出印刷術時,他就明白,這件事已經沒法再爭了。
黑夫靠著凌駕時代的眼光,以及不斷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新技術,贏得了皇帝的青睞。
李斯知道,這場爭論,是自己輸了,不是輸給了黑夫,而是輸給了自己。
封禪誹謗之事雖然嚴重,但還沒有到讓皇帝下定決定,徹底摒棄天下儒生、百家的程度,因為一系列變動,李斯比歷史上提前三年倡議焚書,效果差強人意。
這時候強辯,只會讓皇帝失望,李斯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盡力守住底盤。
讓自己輸得不是那麼難看?不不,李斯心裡想的,永遠是反敗為勝!
長篇大論的辯駁爭議?不需要,他李斯要翻身,一句話就行!
於是李斯稟道:「陛下,臣以為,當嚴守雕版印刷之術,同時禁絕民間製紙、用紙,官府專營,輕易不能使關東士人得之。畢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丞相此言有理。」秦始皇頷首稱是。
黑夫微微皺眉,李斯這是要在愚民這條道上走到底啊,不過那句話說得好,科技能讓專制的更專制,自由的更自由,這也是無奈之事,距離全民知識普及,還遙遙無期啊。
但李斯下一句,卻讓黑夫徹底刷新了對他的認識!
卻聽李斯又道:「此外,老臣思索再三,以為詩書與百家之言,的確不必一味焚毀,從而引發士人鼓譟,不如寓禁於徵,且修且焚!就像孔子的那句話,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
李丞相微微一笑:「不過,這修書修史之事,還需學識卓著,能讓天下士人心服者主事,老臣不才,願一併主持!還望陛下允之!」
黑夫怔住了,一時間,寒毛直豎!
第0518章 木秀於林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最後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電光火石間,黑夫腦中閃過這句話,不由感慨,看來李斯也懂兵法啊,在多日的示弱和不作為後,李斯在最後關頭,只用一句話,就完全逆轉了局勢!
李斯最後看向黑夫的笑容,就好像在說:「孺子,你還是太嫩了,再練上幾年再來與老夫斗吧!」
黑夫雖然心中不悅,但仔細想想,李斯說的沒錯,放眼天下,在文學和文字的造詣上,無人能出其右。他的《諫逐客書》論證嚴密、氣勢貫通,洋洋灑灑,如江河奔流,是膾炙人口的名篇。又曾和趙高、胡毋敬等人寫了《倉頡篇》《爰歷篇》和《博學篇》等,作為秦朝文字的範本。此番秦始皇東巡封禪,嶧山刻石和泰山封山刻石,亦出自李斯手筆。
修書的話,的確找不出來比他更合適的主持者。
但李斯好打壓看不順眼的異己學說,若他為刀俎,而天下學問為魚肉,幾番刪禁下來,後果恐怕不亞於焚書,還順便成全了他的名望。
如果此事讓李斯主持,黑夫這幾天做的一切,都成了為人做嫁衣!
黑夫心中在瘋狂思索人選,他自己一介郡守,是不可能的,扶蘇?若扶蘇是太子還好,名分已定,皇帝很高興讓扶蘇通過此事來賺取名望。
但扶蘇現在只是長公子,名分未定,還因封禪一事惹得秦始皇不快。另一方面,秦始皇修史修書的目的依然是「寓禁於徵」,這件事必須貫徹到底,皇帝絕不可能交給政治觀點與自己大相逕庭的扶蘇來辦!
黑夫記得,泰山石刻上說的分明:「昭隔內外,靡不清淨,施於後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秦始皇是強勢的政治家,不但自己在世時,推行的政策不得為人忤逆,哪怕百年之後,他也希望後代能「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同理,王綰和儒生博士們已然出局,失去了發言權,而朝中胡毋敬、張蒼、程邈三人,雖然都各有精通,資歷名望卻略嫌不足。
這世上曾有一人,不論文學還是名望,都壓了李斯一頭,且治傾向與秦始皇出奇的一致。
可惜,他死了。
「要是韓非還活著就好了……」
黑夫不由遺憾,頗有種時無英雄,乃使豎子成名的感覺。
眼看秦始皇面上似有所動,準備以李斯為修史修書之任,黑夫心中焦急,惡向膽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