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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為「變徵之聲」,此調蒼涼、空曠,映襯著他高聲唱和的頌詞,極為般配。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盡北戶。
東有東海,北過大夏。
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這是秦始皇特地讓樂府官員改的詞,雖然黑夫的西拓之策才剛剛提出,雖然南征百越遙遙無期,但皇帝已將那些地方,看作是自己探手可取的疆土!
當高漸離奏曲時,秦始皇眼前浮現的,是一次前無古人的偉大征伐:數萬戶中原百姓,即將陸續開赴邊關屯田戍守,一個個新城邑拔地而起。隨著這些據點漸漸向域外推移,氐羌西戎已盡被秦所吞併。
關西子弟為他們的戰馬備上高鞍馬鐙,穿上保暖的羊毛裳,跨過長城,出征塞外。西奪河西,遠涉流沙,與西王母之邦接壤。北逐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馬!
只要是人跡所至的地方,盡為大秦之土!
但和著這頌詞,高漸離所見的,卻是一場耗費民脂民膏的無謂遠征,北攻胡貉,欲在塞上修築工事,南攻揚粵,安置士卒戍守。其目的,並非是為了保衛邊地,救民死傷,而是秦始皇心懷貪戾,好大喜功,不顧生民死活。山東之士,遠赴關西,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百姓上路,如赴刑場,官府卻不管不顧,強行徵發,世人皆謂之為:「謫戍」。
當高漸離奏唱到下一句:「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時,秦始皇眼前浮現的,是自己興兵誅六王之暴亂,結束春秋以來五十五十年戰亂,收繳兵器,隳毀關防,結束了諸侯以鄰為壑的時代。
天下車同軌書同文字,使用一樣的度量衡,黔首百姓沒了封君額外的盤剝,只需要向官府繳稅,人人安居樂業,享受著自己賜予的德澤。
但高漸離所見所聞,卻是秦吏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也是為了削弱六國之民。而秦苛刻的律令,大行於關東,稍稍犯一下小錯,就會遭到黥面城旦的刑罰,於是奸邪並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民不聊生……
立場不同,對同一件事的看法亦不同,皇帝與六國遺民,便生活在這樣割裂的世界中。
《秦頌》接近尾聲,高漸離已變徵聲為羽聲,曲子的音調越發高亢起來:
「世世永昌,千秋萬歲。
世世永昌,千秋萬歲!」
這是秦始皇的期望,他期望自己的皇朝能萬世一系,世世永昌。
同時也心懷期待,自己的功德,能得到昊天承認,配為上帝!
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凡人,一個人王,而是作為一個神帝,長生不死,千秋萬歲!
但高漸離卻不這麼以為。
是啊,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這話沒錯,身為天子,身為皇帝,大可為所欲為。
但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這是一篇從魏國流出的策士文章所言,說的是唐雎之事,多半是假的,但高漸離卻從中看到了好友荊軻的模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當年荊軻與秦王的距離,也不過如是吧?以荊軻的本領,若不是為了挾持秦王,他的徐夫人匕首,定已刺穿其胸膛!
可高漸離沒有這自信,他既沒有匕首,也沒有荊軻的過人本事。
唯一有的,就是手中的築,和作為一個瞎子,作為一個樂師,對聲音位置的敏銳判斷!
「我至少能擲得准!」
他能聽出來,自己前方五步之外,秦始皇的聲息可聞!皇帝在拊掌讚嘆曲調雄渾,他在自矜得意,將這歌功頌德之言,當成了自己的功績!
當《秦頌》即將唱畢之際,當秦始皇和諸臣還沉浸在這樂曲中時,毫無徵兆,高漸離忽然站起,猛地高高舉起了築。
高漸離心裡很清楚,只靠築,大概殺不了秦始皇。
但自己卻能擊傷他,讓他面如土灰,讓他如被荊軻刺殺那次一樣,目眩良久。
讓他知道,天下還有不服軟的硬骨頭,讓他知道:
「休要妄想萬世一系!」
「所謂的秦始皇帝,亦只是一介凡人!會受傷,會流血,會震恐!」
「而這世上,亦無不亡之國!」
縱然你真的能長生萬世,那又如何?遲早會有人同他高漸離一般,喊出那句話的: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高漸離聲如破缶,大聲呼喊,手中的築,亦脫手而出,砸向秦始皇!
第0381章 孤雁
「陛下當心!」
高漸離起身,欲將手中的築擲向秦始皇的同時,他的身後,殿門入口,亦響起了一聲大喝。
高漸離近在王榻五步之內,而黑夫,卻在高漸離身後十數步外,且兵器已在外面被陛楯郎們收繳,如今手無寸鐵。
情急之下,黑夫只能一把取下旁邊郎官董翳頂在頭上的銅胄,像無數次與部下們玩耍「兵球」,充當的投球手一般,用盡氣力,重重朝高漸離擲去,希望能阻止他!
當黑夫扔出去的胄重重砸到高漸離後背時,高漸離手中的築剛好脫手,而幾乎同一時刻,皇帝身旁三步內的一個人影亦猛地站起,將身前的矮案高高掀起,與擊向秦始皇的築撞在一起!
是趙高,一直在觀察高漸離的中車府令趙高!
高漸離的築,本就被黑夫一胄之擊偏了方向,又遭趙高拋出矮案阻擋,最後堪堪落到秦始皇身旁數尺外的銅柱上,鏗然之聲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