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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小陶,他是個口吃,結結巴巴地說不通順,半天才憋出了一個「父」字。小陶也是個很顧及別人感受的人,生怕耽誤了後面的人,遂說自己不寫了,黑夫索性停了筆,說不如自己完全替他寫如何?
小陶對黑夫言聽計從,立刻應允,黑夫對小陶的家庭身世也略有了解,便學著他的語氣,關切地詢問了小陶那個廢了一隻手的父親「毋恙否?」而後大肆誇讚了小陶一番,說他英勇作戰,如今已經是上造了,在軍中管著十個人。
他還讓小陶的父親以後在里閭里,可以抬起頭來,不用再怕任何人欺辱!
寫完後,黑夫給小陶念了一遍,念完後,這老實巴交的小青年抿著嘴,眼睛已經通紅,朝黑夫作揖。
「百……百將寫的,便,便是我想說的!」
有人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黑夫覺得這句話不對,幸福與不幸,往往是交織纏繞在一起的,難以分清界限。
從每個人的話語裡體現出來的生活,也各不相同。只一個下午的時間,黑夫便飛快領略了屬下們各自的幸福與不幸,就好像已穿越了幾十次不同的人生。
停筆之後,這些人的故事,依舊像走馬燈般,在黑夫腦海里環繞。
這時候,天色已經快黑了,利咸、共敖都過來報告說,他們已經各自寫了三十封左右的信,營中兵卒,都已經得到了自己的家書。
雖然手臂酸痛有些勞累,但看著往日因思鄉念家,而皺眉苦臉的兵卒們,各自捧著自己的家書相互炫耀,開懷大笑,黑夫就覺得這點辛苦沒什麼。
心裡想說的話被寫在家書上後,眾人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併送走了,這可以看做是一種疏導情緒的方式吧。
「接下來,只希望靠著李由的關係,能說服南郡守,將這些信交付郵、傳,送到南郡十八個縣,上百個鄉,數千個里閭,不同的人手中。」
這個世界上,沒有不需要寄到的信。
每一封家書,都是必須傳達的思念。
「不止是家書要寄到啊。」
黑夫看著眾屬下,心裡想道:「我還要在這場戰爭結束時,將你們也一併帶回去!」
他們每個人都如黑夫一樣,被時代大勢所卷,身不由己,必須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戰爭,隨時都有可能命喪疆場,這命運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
在殘酷的戰爭里,他們堅守自己的戰士身份,變得兇悍而暴躁,甚至泯滅自己的個性,努力變成一個整體。
但從他們在家書里那些千叮萬囑、反反覆覆、沒完沒了的詢問和述說中就能看出。所有人,終歸都是血肉之軀,粗獷豪邁中,還有柔軟的人性和濃濃的親情,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不知不覺間,黑夫才突然發覺,自己來到這時代後,與同袍夥伴們在一起的時,已經遠超家人……
什伍如親戚,卒伯如朋友,這句話,已經成了現實。
在這場歷史上必敗的戰爭里,黑夫不止要保自己的命,還要儘量保住上百屬下的命。
……
除卻黑夫他們這邊進度較快外,附近幾個營地的兵卒依然在排隊,吵吵鬧鬧地書寫家書,恐怕要忙到明天。
黑夫還聽人說,李由也聽了他的建議,親自巡視營地,並在幾個營帳里,屈尊下筆,為幾個普通兵卒寫了家書。
那幾人激動地渾身發抖,五體投地跪拜了李由。
在普通兵卒眼裡,都尉,是高高在上的高官,如今卻自降身份來問候他們,甚至還和藹地為他們寫家書。而那手筆漂亮的篆書,讓他們覺得家書寄回去後,可以讓全家都臉上有光!
可以想見,李由不但讓這幾人忠心效死,還贏得了南郡兵們的士心。
當然,這時候已經有不少人知道,是黑夫說服了都尉讓眾人寫家書,黑夫出去如廁時,發現隔壁營地里,還有人遙遙向自己拱手。
他「家書百將」的新綽號,將在南郡兵流傳開來,但這一次,卻是飽含感激,沒有任何戲謔。
黑夫笑著還禮,然後,他回到了已經沒有人排隊的軍營空地,坐回了熟悉的位置,就著夕陽最後的光輝,抬起筆,蘸滿了墨,開始寫最後一封信。
這是他自己的家書。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問衷,母毋恙也?衷、驚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陽城,為都尉短兵百長,都尉待我甚厚也……」
第0170章 橘與枳
九月下旬,當陽城南郡秦兵的家書被裝上了輜車,緩緩南下的同時,百餘里之外的淮陽(陳郢),昌平君熊啟也收到了一封來自南方的信……
打開素色的帛書,細膩修長的楚式鳥蟲體便映入眼帘,但只掃了兩遍,熊啟就將其揉成了一團!攢在手心裡,再也不想看一眼。
毫無疑問,他雖生於咸陽長於秦川,但這楚國的鳥蟲篆體,卻是他孩童之時,最初學會的文字……
熊啟的父親是楚考烈王,楚頃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72年),楚國向秦國求和,當時還是太子的楚考烈王作為人質,被送到了咸陽,這一呆就是十年。期間,楚考烈王還娶了秦昭王之女,生下了熊啟。
身上流著楚國王室血脈的熊啟,就這樣在咸陽城裡成長起來,他從小穿的是秦服,牙牙學語說的是秦腔,與一般的秦國公孫沒什麼區別。唯獨夜深人靜之時,他父親才會親自教他一些楚國文字,囑咐他勿忘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