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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這日晌午,朱唐兒賣了一上午的河水,真的有些累了。他想歇歇。便挑了一擔河水,往東門的三叔家去。三叔叫朱廷珍,在東門租了個門面做裁縫。三叔的手藝好,人也實誠,故小小一間朱記裁縫鋪,也算是有些名聲。近了鋪子,遠遠便見三叔忙碌,朱唐兒叫道:“三叔,我給你送河水來了!”朱廷珍抬起頭,見遠房的侄子來了,便揚揚手:“唐兒,快進屋!”朱唐兒“哎”了一聲,挑水進屋,將水倒進水缸,又將水桶、扁擔放置屋角,才進鋪面接過三叔裝好了菸絲的水菸袋,吹燃紙煝,連著吸了三袋煙,方道:“累……累死我啊,三叔!”朱廷珍憐惜地看了他一眼,說:“少賣兩趟吧,唐兒,錢是賺不盡的。”又說:“還住在雞鵝巷?”朱唐兒“唔”了一聲。“還是搬到別的地方吧,那裡去年冬天鼠疫瘟死好多人。”朱廷珍說。

  朱唐兒想想,說:“冇事吧?我這體子好哩!況且,那裡房租賤。換別處,多付的房租,每日要白賣好幾趟河水哩。咯河水好難挑咧,三叔!”

  朱廷珍搖搖頭,問:“冇呷飯麼?”

  “呷了。前頭津市米粉館呷的。”

  “那就到裡頭涼床上歇歇?”

  “不歇。坐坐便罷。”

  “劉一生送了些豬下水來,你今晚就來呷晚飯吧。”朱廷珍又說。

  “一生還在城裡殺豬?好咧,晚上我到三叔家打牙祭。”朱唐兒說著,又吸了兩袋煙,然後挑著水桶往水碼頭奔去。

  這天晚上,朱唐兒真的去三叔家呷飯。劉一生和熊關廷也來了。一生是朱家的一房外孫,關廷也與朱家有些姻親。一生租房住在東門口,離三叔家蠻近;關廷則住得稍遠些,在高山街,他在那裡一家粉館幫工做米粉。三叔家這餐飯有豬頭肉,有豬肥腸,還有豬蹄,都是一生前些日子捎來的。

  朱廷珍又搬來一壇米酒。米酒是自家釀造的,格外醇香。四人面前各擺一隻海碗,廷珍依次給海碗裡倒上米酒,然後端起來道:“呷!”一生、關廷、唐兒便也端起酒碗,“吱”地呷了一口。

  這是一次難得的豐盛晚餐。桌上坐著的都是中國社會最底層的勞苦者。雖說常德是天下聞名的魚米之鄉,可這些年月,從馮玉祥駐常德任湘西鎮守使起,到日本人占漢口、攻華容,有湘西第一城之稱的常德就沒有過一天的安寧。吃糧的各路軍隊拉鋸樣你來我往,也就象蝗蟲一樣搜括著種田人的民脂民膏。都說是民國三十一年了,這天下也就打了三十一年的亂仗。桌上幾個男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趁著酒興,說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也說些關廟街煙花巷裡妓姐們的大腿間的趣事。湘西土匪鑽山豹一餐能呷三斤生豬肉啦;沅江上駕船佬在瀘溪爭風吃醋搶女人啦;誰家公公和媳婦扒灰啦;某村豬婆產下一隻六蹄的麒麟啦;警察局抓暗娼叫開嫖客自己上啦;洞庭湖裡捕著一條百斤重的大草魚啦……這酒話說著,不知怎麼說到了常德城裡的鼠疫。關廷道:“昨日裡有呷米粉的客人說,濟公廟的丐幫染上鼠疫,一群叫化子全都死光了。慘啊!說是鼠疫病死時全身烏紫,鄉下人稱‘烏鴉症’。”

  朱家大院的201條人命(2)

  朱唐兒說:“去冬的那場瘟疫,怕是又要發威了。我前日在水碼頭聽人講,對河南岸聶家橋有個叫山檐灣的山沖發鼠疫。沖里120多人,短短20多天暴死77人,10戶人家死絕!”

  “這事常德城裡都傳聞了,還有民謠說:‘家家是哭聲,山上盡新墳;田埂行人少,雞犬也哀鳴’。”一生接過唐兒的話:“聶家橋屬漢壽縣管轄,離常德城南向不過20里。這也是遲早要發禍的事。”

  “漢壽縣不止聶家橋發鼠疫,洲口鎮一帶也暴死了140多人。”唐兒又說。

  “洲口的禍事,聽說是侯王村一個叫徐華祝的道士引發的。”關廷插嘴道:“那祝道士到韓公渡一家人家做道場,不知那死人害的是鼠疫,回家後第二日自己就發病死了,接著他家暴死7人,並禍及四鄉。”

  朱廷珍又依次給每人添上米酒:“亂世啊!地上有鼠疫,天上有炸彈。端午日那天,日本人又在常德轟炸,小西門一家長沙人辦的醬園被炸塌了,醬園老闆一家全都炸死。也不知這日子何時才能太平。去冬防疫隊挨家挨戶打防疫針,這陣子又冇了聲息。怪是難怪政府,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若是再打防疫針,我們都要去打,打總比不打好。這世道,能留條小命就不錯了,家中老老小小,還都指盼著我們哩!”

  四個男人,就在初夏的常德城的這個晚上,邊吃邊聊了許多的家常。夜漸漸深了。城邊沅水上的霧氣悄悄地向四周瀰漫,古老而破敗的常德城裹夾在一片水汽之中。遠處傳來幾聲犬吠。誰家傳來一陣孩子的哭鬧聲。零零星星的幾戶人家窗前的燈火,仿佛告訴人們戰亂中的古城已經漸漸進入夢鄉。

  平民百姓的日子,如果能這樣平平常常地過,即使苦些、累些,也算平安。然而,勞苦終日的朱唐兒,連這樣平常的生活卻也無法再享受到了。就在三叔家吃過飯後的第三天,他突然暈倒在東門口的一條小巷裡,滿滿一擔河水灑濕半邊小街。朱廷珍聞訊後,匆匆叫來劉一生和熊關廷,借來一副擔架,把朱唐兒送回離城十二里的伍家坪朱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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