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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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風肆虐地捲起地上的落葉,將它們高高舉起,呼嘯著沖向前方,當遇到村子裡一個個層次不齊的院落時,便將低處的落葉重重地拍打到牆上,落葉輕輕地掉落地面,緊緊地貼緊牆根,以避免被西北風再次捲起。

  在村子最南邊靠近山腳的地方,並排列著三座院落,最左邊的是一溜新起的大瓦房,院子裡傳出吆五喝六的猜拳聲,不時夾雜著豪爽的大笑聲。最右邊是一個四合院,房子半新不舊,院子裡人聲鼎沸,滿滿皆是孩子調皮的笑鬧聲,偶爾傳出一兩聲老人的呵斥聲。

  然而位於中間那個僅有一排破舊房屋的院子裡,卻沒有一絲聲響,在西北方的呼嘯聲中顯得異常寂靜。

  李蕊雪靜靜地坐在正屋的門檻上,呼吸輕輕淺淺,微微仰著頭望著前面的大山。

  昨天,她將阿爸送到了大山里,那裡本來有一大一小兩個墳頭,那是十年前因為車禍去世的阿媽和弟弟。

  還記得那年也是冬天,阿媽帶著八歲的弟弟去看望住在大山深處的姥爺姥姥,為了趕回家過年,坐上了一趟也是急著趕回來的拖拉機。

  因為路上有積雪和冰凌,拖拉機在一處急彎處沒能控制住,滾下了一百多米深的山溝,阿媽帶著弟弟就這樣離開了他們。

  十二歲的她坐在阿爸身邊,抱著阿爸的胳膊,哭啞了嗓子,哭腫了眼睛,跪破了膝蓋。阿爸默默地流著淚,將她攬進懷裡,一直重複著一句話:「乖,不哭,還有阿爸呢。」

  以前,阿爸常常到其他村子去給別人家蓋房子、打架具,只有在農忙時節,才會呆在家裡幫阿媽干農活,即使是寒冷的冬季,阿爸也僅僅在過年時休息幾天。

  當阿爸在家時,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阿爸和阿媽總是微笑著望著她和弟弟,而她和弟弟嘴裡抿著阿爸帶回來的糖果,笑鬧著。

  晚上,阿爸還會畫各式各樣的房屋及家具的圖樣,阿爸畫得很認真,初時都沒發現她和弟弟在旁邊偷偷模仿。

  後來,阿爸偶爾見到她和弟弟畫得圖,才知道她們倆在偷學畫圖。阿爸並沒有生氣,而是開始教她們畫房屋及家具的圖樣,並講解如此設計的原因,並教給他們如何更好的改進設計等。

  可這一切都在十年前的那個冬天結束了。

  過完那個令人窒息的年之後,阿爸便開始上工掙錢。

  阿爸為了照顧李蕊雪,不再接離村子太遠的活計,最遠的騎自行車一個多小時也能回家。

  早上,阿爸早早起床,為她準備好一天的餐食,自己則倉促地啃點大餅,便騎著自行車去上工。晚上回來後,阿爸還是繼續畫著他的設計圖,陪伴著做作業的她。

  農忙時,阿爸就會停止外面的活計,呆在家裡,耕種家裡的那幾畝地。

  後來,她上了初中,因為初中離村子有四里多的路程,她起的時辰提前,阿爸起床的時間也便更早了。

  阿爸越來越瘦,越來越黑,而李蕊雪的學習成績也越來越差。

  初二那年的大年三十,她提著一個大麻袋跪在阿爸腳下,哭著說:「阿爸,我不去上學了,你讓我跟你學木匠吧!」說完,將身邊的大麻袋解開,倒出裡面各式木刻和幾本房屋家具設計圖冊。

  阿爸看著比自己雕刻的還要精緻的木刻,還有畫的精巧細緻的房屋家具設計圖,臉上沒有露出一點喜悅,而是從工具箱裡找出一把尺子,狠狠地抽打著她的手。

  「你怎麼能這麼沒出息,做木工能有什麼前途?」

  她不能理解阿爸為什麼會如此生氣,流著淚,心裡滿含著委屈睡了過去,然而半夜由於手心疼痛而醒來時,她卻看到阿爸一邊嘆著氣,一邊拿著藥膏輕輕地塗在她的手心裡。

  此時,她已感覺不到手的疼痛,而是那顆本來已經下定決心不再上學的心,卻在此刻很痛很痛,痛得她只想撲進阿爸的懷裡暢快地痛哭一場。

  她這麼想便這麼做了,阿爸一隻手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部,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紅腫的手掌心,嘴裡呢喃著:「乖,雪兒長大了,阿爸知道你心疼阿爸,但是你要知道,做木工活很幸苦,你是女孩子,吃不了這種苦,阿爸沒事,有的是力氣,你只要好好學習,將來上了大學,有了工作,阿爸便可以跟著你享福了。」

  阿爸用粗燥的指腹輕輕擦拭著她不斷留下來的眼淚,繼續著低聲的呢喃:「阿爸只讀了五年級,因為家裡窮,沒能繼續上學,阿爸不能讓你也像阿爸一樣。相信阿爸,阿爸定讓你順順利利地上完大學,只要阿爸的雪兒好好學習,阿爸便知足了。」

  新學期開始後,她堅決不讓阿爸再給她早起準備餐食。她自己頭天晚上將第二天的早餐和午餐準備好,也給阿爸準備一份早餐,早上起來熱一熱,父女倆吃完早餐一起出發,晚上回來再自己做晚飯,因為阿爸的午飯和晚飯都是有主家管,所以不用準備。

  初中畢業後,她如願地考入了縣重點一中,開始了三年的住校生活。

  阿爸不用每天趕著回家,也不用早早起床,阿爸的氣色漸漸好了起來。

  每次她回家,阿爸便會停工回來陪著她,聽她講學校的事,看她帶回來的獎狀和獎品,咧著嘴笑著重複說著:「阿爸的雪兒真厲害,又拿獎了,這次考了全班第二名,真棒。」

  十八歲的夏天,在家裡苦苦等待的阿爸和她,終於在八月里的一天等來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儘管是個農業大學,但她和阿爸都很開心,阿爸買了好多好吃的,並請來了周圍的鄉鄰一起慶賀。

  然而開心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多久,對他們來說,高昂的學費似一座大山壓到了阿爸的肩上。

  阿爸一如既往地拍撫著她的肩膀,說:「沒關係,不就幾千塊錢嘛,阿爸會有辦法的。」

  連著幾天阿爸都騎著自行車四處奔走,在她即將去往大學的前兩天,阿爸借來了三千元錢,再加上家裡現有的,終於湊夠了一年的學費,並給她準備了第一學期的生活費。

  阿爸自豪地說:「看,阿爸沒說錯吧,相信阿爸不會有錯。」

  入學報到時,阿爸將她送到了學校,陪著她辦完所有的手續,臨別時阿爸對她說:「雪兒,在大學裡也要好好學習,學好了知識才能好好工作,平時你就不要回家了,阿爸想去其他省里做工,順便看看其他地方與我們這裡有什麼不一樣。」

  她以為阿爸真的是想出去看看其他地方和她的家鄉有什麼不一樣,等她假期回家,聽了鄰居奶奶的話,才知道隨著這幾年他們這一帶農村日子變得好過起來,木工房已經過時,大家都開始蓋磚瓦房,純木工的家具比壓縮板的家具成本高且沒有那麼美觀,也變得不再流行,所以像阿爸這樣的木工找不到好的活計可干,阿爸只好到鄰近的省份去找活干,剛好臨近一個省份是少數民族聚集地,要修建許多的寺院,阿爸的手藝恰好可以派上用場,並且工資也比原來高,所以阿爸便選擇了背井離鄉去那個鄰近的省份做工。

  每年見到阿爸的日子越來越少,但每學期開學前的幾天,阿爸總是會回來陪著她,並將準備好的學費和生活費交給她。

  一年又一年,她期盼並珍惜著每年和阿爸在一起短暫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她細數著在學校里熬過的日日夜夜,放棄了免試推薦上碩士研究生的機會,只期望著畢業那一天的來臨。

  終於熬過了七個學期,她高高興興地回到家裡,等待阿爸回來一起過年,然後告訴阿爸,再不用到那麼遠的地方做工,她已經簽了工作,等正式工作後,工資足夠他們父女倆生活。

  臘月二十五這天,天氣暖暖的,李蕊雪一邊哼著歌一邊清理著家裡,心裡盤算著,買點大白粉,把屋裡屋外刷的亮亮堂堂,再將窗戶上的玻璃也擦的透透亮亮,然後開開心心與阿爸過這個年。

  阿爸捎信來說將於臘月二十五回來,可是直到夜深了,阿爸也沒有回來,她捲縮在被窩裡,儘管屋裡燒著爐子,炕也燒的很暖,但她的心卻覺得越來越冷。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便去向捎信的那位阿叔打聽情況,阿叔告訴她,阿爸打算的是結上工錢坐二十五早上七點出發的大巴回來。

  阿叔勸她,或許昨天沒趕上那趟車,坐今天的車回來也說不定呢。

  她回到家裡,坐立難安,勸說著自己,拿著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窗玻璃。

  一抬頭間,她看到村長阿叔從大門裡急匆匆沖了進來,她覺得自己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動,然後又劇烈地跳動起來,似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她跌跌撞撞地衝出房屋,在快要到村長阿叔跟前時,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妮子,我可憐的妮子,阿叔都不知如何跟你說了。」

  村長阿叔扶起她,極其困難地說出了一句話:「你阿爸坐的大巴在高速路上出了事,你阿爸去了。」

  她再次跌坐在地上,感覺自己的那方天永遠的塌陷了,她沒有哭喊出聲,眼淚就像斷了線,無聲地顯示她此刻破碎不堪的心。

  她不知道村長阿叔什麼時候走的,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後來村裡的幾個叔伯們將阿爸從車上抬了回來,安置在正屋中間原來放八仙桌的地方,身上蓋著一塊白色的布。

  她顫顫抖抖的揭開白布,看著似乎很安詳的阿爸,默默地流著淚,其實她更想大聲地哭出來,可再也沒有一個懷抱供她依靠,也沒有人聽她大聲地哭泣。

  她木木呆呆地跪在阿爸的身邊,無聲地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流過她的脖子,滑入她的身體,灼傷了她的皮膚,灼傷了她的心。

  不僅僅是心,包括身體的每一寸皮膚,甚至是每一個細胞都很痛很痛,直到流幹了眼淚,痛到麻木,痛到不知道自已是誰,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周圍村子裡的叔伯嬸嬸們幫忙操辦著阿爸的葬禮。

  似乎有人說剛出事時,阿爸看上去好好的,還幫助救援受傷嚴重的人,等將重傷員送到醫院時,阿爸卻暈了過去,醫院說是脾臟破裂,又在幫忙時運動過劇,導致大量出血,發現時已經太晚而錯過了救冶的時期。

  村長阿叔看著木呆呆的她,憐愛地搖了搖頭,沒有詢問她的意見,親自主持了一切葬禮程序,三天後將阿爸安葬在阿媽和弟弟墳頭邊。

  從聽到阿爸去了那一刻開始,她變成了一部機器,按部就搬地完成一系列村長阿叔給的指令。

  安葬好阿爸後,大家陪著她回到了家。叔伯嬸嬸們安慰她幾句後,都陸陸續續離開了。

  村長阿叔留到了最後,從口袋裡拿出2300塊錢,交到她手裡。

  「妮子,你阿爸去的時候,身上裝了4000塊錢,葬禮花去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這裡,這是你爸留給你的,你可要打起精神,好好把學上完。」

  說完這句話,村長阿叔也輕搖著頭離開了。

  持續嘈雜了幾天的院子突然寂靜了下來,她似乎也在寂靜中清醒了過來,突然意識到在這個家裡只剩下了她,在她的整個世界裡,她除了自己,一無所有。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原本還能釋放點熱量的冬日被一層泛著青色的薄雲覆蓋住,周圍不遠的天空中一片片巨大的烏雲慢慢地向冬日聚來。

  西北風也借勢開始肆虐起來,並且越刮越兇猛。

  她坐到了正屋的門檻上,遙望著阿爸、阿媽和弟弟所在的那個山頭,將自己努力從孤獨中拉扯出來,飛向有阿爸、阿媽和弟弟的地方。

  「阿爸,你看,我畫得圖紙好不好?」

  「嗯,不錯,我們的雪兒真能幹,都要超過阿爸了。」

  「阿媽,你看我會繡香包了,繡好了端午節給弟弟帶。」

  「我看看,雪兒進步真大,有些地方稍修修,就趕上阿媽了。」

  「弟弟,你又上樹了,褲子被你扯破了,換下來,阿姐給你補補,小心阿媽知道揍你噢。」

  「阿姐最好了,你可別告訴阿媽噢。」

  ……

  烏雲蓋住了本就發光慘澹的冬日,肆虐的西北風怒吼著捲起院子裡僅剩的幾片樹葉,在院子中間旋起一個大大的旋渦,然後翻過院牆,旋轉著、旋轉著向那個遠遠的山頭飄去…

  天漸漸黑了,屋裡的爐子因為長時間無人添加煤塊,火光越來越弱,灰白色的煤灰越來越多,直到最後的一點火星也變成了灰白色的煤灰…

  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天空中飛舞著,舞累了便降落到大地上,降落到家家戶戶的院子裡。

  李蕊雪覺得自己應該是睡著了,她夢到了阿爸、阿媽、弟弟和她坐在夏天暖暖的院子裡,阿爸畫著圖紙,阿媽做著針線,她和弟弟玩著花繩,阿爸阿媽時不時抬起頭微笑著看看她們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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