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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在明白了,不用問,東北籍的所方人員在偽滿時期全是受過罪的。

  我按著他的指導,果然完成了任務,而且是超額兩倍。王看守員和劉看守員聽說我捉住了老鼠,都像發現了奇蹟似地來看我的「俘虜」,都稱讚我有了進步。聽著他們的稱讚,我心裡很不受用。這些在偽滿時期受夠了罪的人,把我的「進步」看得這樣重要,而我卻仍在騙著他們!

  我每天照常到醫務室工作,照常打掃屋子,給病人量血壓,施行電療,學習中醫,那個矮個子日本戰犯照常每天向我鞠躬。可是我聽不清他的話了,《中醫概論》變得難解起來了,給人量血壓時常常要反覆幾次。妹妹和妹夫們來信繼續告訴了他們的新成就,屢次向我表示祝願,盼望我早日改造好,與他們共享幸福生活。這些話現在聽來好像都成了責備。

  秋天來了,我們像去年一樣突擊製作煤磚,副所長和幹部們又一齊動手給溫室準備過冬燃料。我儘量多抬煤,卻儘量不想讓所長看見,怕聽到他的誇獎。這時如果聽到了誇獎是比挨罵還要難受的。

  有一天,到了施行電療的時間,我忙一些別的事,晚到了一步,已經有兩個人等在那裡了。其中一個是那個每次鞠躬的日本人。我知道他是每次先來的,就讓他先做。出乎我的意料,他卻向另外那個做了個手勢,同時說了一句中國話:

  「您請,我不忙。」

  「按次序,你先來的。」被他推讓的那個蔣介石集團的戰犯說。

  「不客氣,我不忙。我可以多坐一會兒。」他又像解釋似地加了一句:「我就要釋放了。」

  我這還是頭一次知道他會說這樣好的中國話。我給那個蔣介石集團的戰犯弄著器械,一邊瞟了那日本人幾眼。只見他面容嚴肅地望著對面的牆壁。過了一會兒,他的視線又移向天花板。

  「這間屋子,偽滿時候是刑訊室的一間,」他用低低的聲音說,聽不出他是自言自語,還是跟人說話,「不知有多少愛國的中國人,在這裡受過刑呵!」

  過了一會兒,他又指指屋頂說:

  「那時候,這上面吊著鐵鏈。牆上都是血。」他環視著牆壁,目光最後停在玻璃柜上。靜默了一會兒又說,「中國的先生們修理這間屋子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是恢復刑訊室,報復我們,後來看見穿白衣服的大夫先生,又以為是要拿我們做解剖試驗。誰知道,是給我們治病的醫務室……」

  他的聲音哽咽起來。

  蔣介石集團的戰犯病號療完走了,我讓這日本人電療。他恭恭敬敬地站立著說:

  「我不用了。我是來看看這間屋子。我沒有見到溫大夫,請您轉告他,我沒有資格向他致謝,我是替我的母親謝謝他。謝謝您,大夫先生。」

  「我不是大夫,我是溥儀。」

  也不知他聽見了沒有,只見他鞠完躬,彎身退出了房門。

  我覺著再也支持不下去了。無論所方如何難於理解,我也要把我的假話更正過來。

  正在這時,老所長到管理所來了,要找我談話。

  我推開了接待室的門。書桌後是那個熟悉的頭髮花白的人。他正看著一堆材料,叫我先坐下。過了一會兒,他合上材料,抬起頭來。

  「你們小組的記錄我看了。怎樣?你最近思想上有什麼問題沒有?」

  事到臨頭,我又猶豫起來了。我望望那些小組記錄材料,想起了眾口一詞的小組會,我不禁想:他聽了我一個人的話,總是不相信的,我說了真話,有什麼好處?不過,我又怎麼好再騙人呢?

  「你說說吧,這次小組會開的怎樣?」

  「很好。」我說,「這是系統的總結思想,結論都是正確的。」

  「嗯?」所長揚起了眉毛,「詳細說說好不好?」

  我覺得自己喘氣都不自然了。

  「我說的是真話,」我說,「說我有過顧慮,這結論很對,只是個別例子……」

  「為什麼不說下去?你知道,我是很想多了解一下你的思想情況的。」

  我覺得再不能不說了。我一口氣把事情的經過說完,心裡怦怦地跳個不停。老所長十分注意地聽著。聽完,他問道:

  「這有什麼難說的?你是怎樣想的?」

  「我怕眾口一詞……」

  「只要你說的是實話,怕什麼呢?」所長神色十分嚴肅,「難道政府就不能進行調查研究,不能做出自己的分析判斷嗎?你還不夠明白,做人就是要有勇氣的。要有勇氣說老實話。」

  我流下了眼淚。我沒料到在他的眼裡,一切都是這樣清楚。我還有什麼說的呢?

  我的前半生--十一 特赦

  十一 特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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