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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脫掉手套,仔細查看手上流著點血的小傷口。他看著賈伯曄,瞳孔里閃著歡喜和無情:

  “我們打贏了這場仗,兒子!”

  這場仗?

  賈伯曄的目光停滯在廣場以及遠方持續的恐怖戰場上。

  這是一場沒有宣戰的戰爭:戰鬥應該要有兩隊人馬。這只能算是屠殺或殘殺,而現在,印第安人只能選擇倉促的逃亡。

  他張著嘴想回答總督的問題。但是有件千真萬確的事情——在這場混戰中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一件——讓他決定三緘其口。她才是他應該拯救的人。不管是戰爭或真理,她今晚絕不能死,明晚還有將來都不能死。這場獨一無二的戰爭,不僅違背常理、違背天意和印加王國的旨意,而且無論收穫有多大,也違背了那位充滿溫情,暱稱他為“兒子”的皮薩羅先生的原意。

  他一言不發,握起韁繩,朝馬的臀部一踢,騎上他這一匹疲憊不堪的馬兒衝進戰場。

  那邊,在幾千具屍體的重壓下,皇宮中庭的牆面終於開始出現裂縫,竟至全部傾倒,揚起一陣灰塵。受到了這場新災難的影響,幾座由飽受踐踏的屍體所堆積而成的小山丘倏地全跌近瓦礫堆里。

  但是她,她聞風不動。

  她在等他。

  他放慢速度,伸出手,一把將她從腋下抱起。出於自然的信任,她環著他的脖子,任憑他將她抱離地面。她很輕盈,所以當他將她抱過馬的頸部,跨坐在馬鞍前端時,她立即適應了他和馬的奔馳節奏。

  他們距離那堵傾倒後人群蜂擁而散的牆面只不過約四十步遠。

  在他的四周,西班牙人繼續屠殺行動,他們張著大嘴,露出猥褻的笑容,沉溺在自己的暴行里,想盡辦法搜括所有藏匿在恐懼背後的戰利品。

  賈伯曄看見賽巴田站在金字塔頂端對著他吼著幾句他聽不清楚的話。少女雙手交疊抱著他的腰部,身體緊靠在他的身上。隨著馬的跳動,他們仿若兩株纏綿在一起、隨風飄動的野草。

  他聞到她肌膚上的香味,她那溫熱的頸部就在他的唇前。儘管他身上所穿的那件棉襖護胸甲沾滿了灰塵,但她依然可以從他的腹部感受年輕軀體所散發出的生命力。

  賽巴田依然站在金字塔頂大喊大叫,但是賈伯曄就是聽不懂,所以他努力地試著擠開逃亡的人群。

  她以他聽不懂的母語或自言自語或呻吟,但他可以感覺她的身體微微地顫動。就在馬兒扭腰越過屍首成堆的瓦礫堆時,他的嘴巴碰上了她的太陽穴。於是她肌膚的味道便印在他的嘴唇上,當此味道流進嘴裡時,他簡直都快醉了。

  但是之後他覺得腰間仿佛有道火焰在燃燒。他用力一踢,將馬調開。等他再度往回騎時,他看見孟格正露著快樂的表情,揮舞著他的長矛說:

  “我要殺了你!我要掏空你的內臟,小笨蛋!”

  擺動了一會兒後,他將長槍射出,可惜力量不夠,長槍從牆上的磚塊間反彈落地。

  賈伯曄猜想,他的髖部一定流滿了溫熱黏稠的血液。陌生女子的那雙藍眼睛帶著關懷的表情看著他。他只顧著微笑,殊不知他如此用力地抱著她,把她都弄痛了。

  幾個全身赤裸的小孩,抓著一頂被弄髒了的五彩羽毛王冠,朝沼澤區直奔而去。在他們的四周,還有其他的人也在跑,包括一些王子和僕從,羊駝和小狗,他們的金色護胸甲和白長袍全沾滿了灰塵、泥巴和血漬。

  馬蹄終於踏上了草原上的野草。

  賈伯曄彎下身想俯視由那雙驚慌的藍瞳孔所透露出來的明亮眼神。但是它們卻充滿了淚水。

  他不由自主地發起抖。

  她也跟著發抖。

  他握著她棕色的小手,兩個人就這樣一起發著抖。

  空氣中充滿了死亡和災難的惡臭,然而他們雙雙為了這一份純潔得如天地之始的愛情而悸動不已。

  46

  卡哈馬爾,1532年11月16日

  沼澤中央有個簡陋的茅屋,正好位於河口和溫泉的匯流處,水流旁的蘆葦叢里熱氣瀰漫。

  屋裡的地面上只鋪了條地毯,角落邊有兩小捆的木柴和一個上頭布滿了灰塵的陶瓷水壺,壺嘴早不知去向。火盆里則滿是陳舊的炭灰。

  賈伯曄終於得以鬆了一口氣:今晚沒有人會來這裡睡覺,沒有任何的亡靈會來干擾他。

  天越來越黑。

  他舉起手摸了一下頭,本以為是只蒼蠅,想趕走它,卻發現手上沾了血漬。

  之前他那麼英勇,現在卻這麼脆弱。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我會就此死去嗎?不會,當然不會,但是他實在疲倦極了,而且四肢麻木……

  她衝出茅草屋,回來時嘴裡咬著一些古柯葉碎末,然後繼續咀嚼了一段時間。她用指尖固定他的頭之後,按著那出血的傷口。

  他閉上眼睛,任憑她處置,完全沉浸在這份溫馨的照顧里。

  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看見她衝著他微笑。他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但想抱她時,她卻從手中溜走。

  她說了幾句話後,當然,他一個字也聽不懂,就轉身離開了。

  黑夜裡,她快速跑過哀鴻遍野的人群,人們的哀號與淚水仿若一陣陣從地底下升起的煙嵐。儘管路面泥濘,滿地沼澤,儘管水溫滾燙,她依然堅定地往前跑:因為太陽雖已下山,仍有月亮陪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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