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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第二次游江亭的時候,岳霜在這裡作畫,靜竹也還在……”夏壽田喃喃地念叨著,往日的追思重重地壓住了他的心頭。

  是的,是的,庚戌年再游江亭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那一天是中秋佳節,兩家結伴在此賞秋景喝菊花酒,靜竹尤其興奮。她拄著拐杖,依偎在楊度的身旁,談起他們的初戀,計劃著再游潭柘寺,對身體的康復充滿希望。岳霜架著畫板作畫,亦竹抱著孩子在一旁為她調色。她們本身就構成了一幅恬美的人生畫卷。還有意想不到的寄禪和淨無成雙成對出現在慈悲庵前。灰暗的慈悲庵,大概只有那一刻才煥發著光彩。國事雖不堪問,而生命依然有其樂趣所在。三十多歲的憲政編查館提調仍對前途懷著憧憬。

  然而今日,這一切都化為烏有了。岳霜走了,靜竹走了,寄禪走了。淨無大概也走了,那本注入寄禪一生情愛的《覆舟集》,看來也只有焚化給她了。國事更加一塌糊塗,年過半一百體氣衰弱的槐安胡同老宅主人也對未來不抱任何指望了。帝王學傳人沒有了,曹錕高等顧問沒有了,中山特使也沒有了,惟一有的,就是這個自封的虎陀禪師。別無選擇,別無出路,除開“萬象皆空,萬緣俱息”,還能有其他嗎?

  “皙子,前兩次我們游江亭時,一人都題了一闋《百字令》,今天我們每人再題一闋,留下作個紀念吧!”當兩人都心事重重地走近江亭粉壁前時,夏壽田向楊度提出了這個建議。

  “好吧!”近三十年歲月,轉眼一瞬間,此中有多少回味,多少感嘆!楊度對老友說,“前兩次都是你和我,這次你先寫,我來和你。”

  “行!”

  夏壽田從附近酒家處借來一支筆一壺墨汁,對著粉壁凝神良久,然後揮起筆,先寫下幾句序文:

  戊戌年,予與皙子初游江亭,各題《百字令》一闋,時皆少年,意氣正盛。十二年後再游江亭,又各題《百字令》一闋。時予家難

  初已,皙子東遊歸來,均覺銳氣減半,不復當年。今三游江亭,不可無詞紀實,然國運家事均不堪回首,幸喜予早已信奉禪宗,於無路

  處回過頭來,反覺天空地闊,風清雲爽,無復哀樂之可言矣。

  楊度讀了這段文字,深為驚詫:想不到午貽只參了一年的佛,竟然全得了禪機!且看他是如何寫的。跟著夏壽田手臂的不停揮動,楊度輕輕地誦道:

  西山晴黛,閱千年興廢,依然蒼好。豎子英雄都一例,付與斷煙荒草。

  一勺南湖,明霞碧水,未覺風光少。不堪回首,酒徒詞客俱老。

  休問滄海桑田,龍爭虎戰,閒事何時了?聽唱孤蒲新曲子,洗盡從前煩惱。

  隨分題襟,等閒側帽,一角江亭小。不辭盡醉,明朝花下來早。

  “該你了!”

  夏壽田寫完,將毛筆和墨汁遞給楊度。楊度接過,立即在壁上寫著:

  天畸道人尚無復哀樂可言,虎陀禪師豈至今未成佛耶?萬象皆空,萬緣俱息,一切諸可不言,惟有江亭三嘆而已!

  稍停一會,他把和詞一句一句地寫了出來:

  一亭無恙,剩光宣朝士,重來醉倒。城郭人民今古變,不變西山殘照。

  老憩南湖,壯遊流海,少把瀟湘釣。開年一夢,江山人物俱老。

  自古司馬文章,臥龍志業,無事尋煩惱。一自廬山看月後,洞徹身心都了。

  處處滄桑,人人歌哭,我自隨緣好。江亭三嘆,人間哀樂多少!

  “楊先生,何須如此,人間正歷滄桑正道哩!”

  楊度、夏壽田正在聚精會神地欣賞著自己的佳作,冷不防背後響起一句渾厚溫和的聲音。二人回過頭,只見一個身著長袍的男子正微笑地望著他們。

  “守常先生,好久不見了!”楊度對著李大釗抱拳,又指著夏壽田介紹,“這是夏午貽先生。”

  “夏先生好!”李大釗客氣地稱呼著,說,“我給你們二位介紹一個新朋友。”

  楊度這時才發覺李大釗身後站著一個青年。此人年約二十六七歲,英俊挺拔,兩道濃密的眉毛下一雙大眼一睛格外明亮。他跨前一步,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向楊度伸出手來,同時自我介紹:“我叫伍豪,久仰皙子先生大名,今日識荊,不勝榮幸!”

  見伍豪已主動伸出手來,楊度不便再抱拳,也只得伸出一隻手去。伍豪緊握楊度的手。楊度立時感覺到這隻手分外的寬大強勁,仿佛有一股偉力正通過這隻手向自身湧來。他注視這個渾身英氣勃勃而不失沉穩溫良的年輕人,說:“伍豪先生,幸會幸會!”

  伍豪又將手伸向夏壽田。

  李大釗微笑著對楊度說:“楊先生的詞寫得很好,只是略嫌頹廢了點。”

  楊度苦笑著說:“不隨緣自好又如何呢?你們看,中國正指望孫先生來改變,卻不料他又壯志未酬身先死,真是無可奈何!”

  “孫先生的革命事業,繼承者大有人在,壯志一定會酬的!”伍豪操著一日帶蘇北口音的京腔,堅定有力地說。

  “伍豪說得對!”李大釗鄭重地對楊度說,“他現正在孫先生親手創辦的黃埔軍校做政治部主任,這次特為進京向孫先生遺體告別。南邊的革命浪潮,已經洶湧澎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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