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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了。」我說。「什麼沒了?你看見什麼了?」胡亦著急地抓住我的手,「海市蜃樓?」「說不清。」「你別故弄玄虛了。」她央求我,「告訴我看見什麼了。」

  「下去吧。」我說。「我不。」她說,「你不讓我看到,我就不下去。」

  「我什麼也沒看到,開個玩笑。你不是說我乏味嗎。」

  「可是一點也不幽默。」她象個哭了鼻子也沒多吃成冰棍的孩子那樣失望,滿懷怨恨,「這不是開玩笑,這是騙人。」

  下山的路上,她不理我了。就連我說出「你說得對,誰也不能千年萬世活下去。」這樣明顯討好的話,也沒能使她瞧我一眼。中午我們回旅館吃的午飯。飯後我們各自回屋休息。

  我睡了一覺醒來,庭院,各個房間靜悄悄的。我早晨把藥瓶的蓋子擰得太緊,這時怎麼也擰不開了,我墊上手帕拼命擰。忽聽胡亦迭聲喊我。她臉紅撲撲地從外面跑進來,坐在我的沙發上喘氣,還帶緊張地往窗外望。

  「怎麼啦?」我問。「我剛才自己出去了,去海邊。」

  我把藥片含在嘴裡,往杯里倒水。

  「碰到流氓了!」她大聲說。

  我看看她,傷緊閉著嘴,直到用水把藥片送去,才張口說:「是嗎?」「是嗎!你怎麼一點沒有正義感。」她十分委屈,「就是不認識的人也不該這麼無動於衷。」

  我又喝了幾口水,問她:「什麼流氓?」

  「小流氓,兩個他們跟了我一路。」她大驚小怪地說,「嚇壞我了。」「怎麼你了嗎?」「怎麼也沒怎麼,說了很多難聽話。」

  「說的什麼?」「說我嘴大。」她臉紅了,「說我下雨不用打傘。」

  我笑了。「你還笑。」她也難為情地笑了。「真差勁。」

  「他們那麼說也沒什麼惡意,大概是喜歡你。」

  「我知道!」「知道你還生氣。」「我知道你把我當小孩!」

  「沒有。」「就有!你上午對我的態度就象對小孩,跟我打哈哈,一點不尊重我。」

  「沒人不尊重你。」我安慰她,「你當然是大人。」

  「那兩個人就不尊重我。我嘴大額頭大我自己知道,他們幹麼在大街上說我。你幫我打他們。」

  「什麼?」我說,「你叫我幹這個。」

  「嗯,考驗你。」「好吧。」我想了想說,「去看看。」

  胡亦高興得一躍而起,我叫她等等,去衛生間換上游泳褲。她問我是不是在腰裡掖了刀,我說是。

  在小鎮的街上,胡亦指給我看那兩個正巧在買西瓜的「流氓」。是兩個文縐縐的青年,有一個還戴著眼鏡。他們看見我和胡亦過來,就沖這邊笑。我也沖他們笑笑,往前走去。

  「你怎麼不打他們?」「我打不過。」我跟胡亦說,「我剛才是換游泳褲,不是掖什麼刀。」她氣壞了,轉身要跑開。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對她說:「你以為用刀扎人象開玩笑那樣隨便嗎?不能對別人也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她掙開我跑了。我獨自走到海邊,脫了衣服游進去。海水在我四周閃著焊花般的耀眼光芒,柔軟的水波從我頭上後背滾滾而下,我有力地劃著名水,向藍得沒有一點瑕疵的、綢緞的般的大海挺進。遊了一陣,我四肢伸開躺在海面上眯眼享受著陽光的照耀,隨波漂浮。一個小小的人頭出現在岸方向的藍色的波濤中,越來越近,我認出是胡亦。她游到我身邊,鬢掛滿亮閃閃的水珠,向我擊出一掌飛濺的水花。我豎起來,踩著水,她也踩著水,靦腆地笑著說:「我又來了,你生我氣了嗎?」

  「沒有。你生氣了?」「我也沒有。」她大聲說。

  「往前游吧。」我對她說。她點點頭,我們一起向大海縱深游去。「喂,我覺得你象算命先生。」

  「什麼?」我游慢了點,等她上來,「我不會算命,和尚會。」

  「我說你象個算命先生,那麼詭秘,話里亂藏玄機。」

  「你象什麼?」我不太喜歡她對我的這種看法,換成仰泳,瞧著她。「我象人唄。」一股小浪激到她臉上,她閉了下眼和嘴,又紛紛張開。「人什麼樣?」「瞬息萬變,唯恐天下不亂。」

  「譬如……」「譬如,」她笑嘻嘻地搶著話頭說,「剛才我真恨你,轉念一想。又不恨了。」我停下來,有點喘吁吁。她游上來靠住我,我托著她胳膊踩著水。她快活地喘息著扒住我的肩膀說:

  「沒準以後我還會喜歡你,你也會喜歡我,天知道。不象你算命先生,老那麼沉著,有條不紊。」

  我鬆了手,她沉下去,一會兒浮出來,咳嗽著抹去臉上的水:「你想害我呀。」「我們游得太遠了。」我環顧四周海面,已經出了海灣,那尊仰躺的巨大觀音臉上的白塔綠蔭已十分清晰。

  「沒鯊魚,漁民說了。」

  「有暗流,去年已經淹死了一個人。」

  我們涉水上岸,長的浪cháo翻卷著,滾動著。水花猶如無數擁擠跳躍攢動的自鼠群,衝上來,化作一灘灘水沫,滲入砂下。沙灘變得濕潤褐黃。

  傍晚,我們正在街邊挑選玩常一件兩個接吻小孩的有趣瓷像。古寺晚禱的鐘聲響了,一下接一下,沉悶悠遠,小鎮上空梵音縈迴飄蕩。我們循著鐘聲一路走進寺院,已經昏暗了的大雄寶殿中,一個身披紅黃兩色袈裟的長老領著上百個黑衣和尚在佛像前做著誦經晚課。長老在一名小僧的攙扶下,連連拜倒。分立兩旁的汗流浹背的和尚一手搖扇,一手掌拜,在領誦僧的帶領下,整齊嘹亮地哼哦。佛臉在搖曳的燭火中閃耀著慈愛的光環,微閡的慧眼俯視著頂禮膜拜的人們,又似視而不見。大雄寶殿後面小殿裡別是一番景象。五彩燈泡明滅著,三個峨冠博帶、法衣斑斕的和尚坐在佛前壁台上,吹著電風扇,嗯啊嗎吧地邊唱邊舞動法器。一班小和尚敲擊著鑔鈸木魚伴奏,聲調仰揚頓挫,重複循回,就象唱著一首古老的敘事詩。

  我和胡亦各求了一支竹,上面各是一句舊詩。我那上面寫的是:「春雨斷橋人不渡」。

  她那上面寫的是:「無端隔水拋蓮子。」 「喂,你看見我的襪子嗎?」

  我靠在床頭,雙手抱腦看閉路電視。胡亦手上沾著肥皂沫問我:「我的一隻襪脫下來怎麼不見了?」

  「……」她東瞅瞅,西翻翻:「你沒拿?」

  我仍舊看電視。「問你吶。」她走到床邊,用濕手捅我一下,也掉臉看了電視裡令人眼花繚亂的武打,「你倒是說話呀,啞吧啦。」

  我把目光收回,忍著氣說:「我憑什麼得知道你的襪子在哪放?」「不知道你就說不知道唄。我不過就是問你拿沒拿,怎麼啦?」「沒拿,也不可能拿。」我忿忿地繼續看電視。

  「瞧你那副樣子,誰欠你二百吊似的。」胡亦厲害地瞪我,轉身出去,「這人怎麼這樣,沒勁透了。」

  劇里最瀟灑的一條好漢被鐵砂掌打吐了血,眼瞅著就要被凶神惡煞壞蛋結果了性命。一位漂亮的小姐自天而降,雄壯地怒吼著,指東打西,挽狂瀾於既倒。

  我聽見胡亦在窗外和人嘁嘁喳喳說話,話里夾笑。從紗窗看出去,見她一邊晾衣服一邊和下午遇到的那兩個「流氓」說笑。一會兒,胡亦跑進來,拉我去打撲克,說那兩個人邀請我們去他們房間玩,他們也住在這家旅館。

  「帶刀嗎?」我問。胡亦笑著說:「人家不是流氓。」

  「這會兒又不是了。」「走吧走吧。」她牽著我,走到隔壁那兩個滿面笑容的人的房間,對他們說:「這是我愛人。」我猝不及防,先熱情地和那兩個人一一握手,坐下來才瞪胡亦。她嘻嘻哈哈地和那兩個人開著玩笑。

  「你們是旅行結婚?」戴眼鏡的那個問我。

  我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我愛人不太愛說話。」

  「性格內向?」另一個小於笑著瞅我。

  「比較深沉。」胡亦簡直是樂不可支,「他是學考古的。」

  「是嗎!」那兩個傢伙一陣驚嘆,「屬於四化人材呀。」

  「哥兒們,」我說,「咱們不是玩牌嗎,怎麼改了,拿我開起心。」「沒那意思沒那意思。」戴眼鏡的那個拿出撲克牌,洗了牌。我們四個開始摸牌,玩一種賭點小輸贏的牌戲那兩位都是都牌痞了,玩得很油,也很體貼我們,贏了幾局後又送了我們幾局。不就是玩麼,我也沒太認真,亂叫高分。玩來玩去,胡亦成了唯一贏家,贏了幾塊錢硬幣,愈發興致勃勃。我已經有點心不在焉了,一邊出牌一邊瞪眼看電視。

  「你真是考古的?」年輕的那個牌友問我。「聽她胡說,不是。」「那是幹什麼的?」

  「街道幹部,你呢?」我問他。

  「他們是作家。」胡亦插話,儼然已相知頗深的樣子。

  「噢。」我想起旅館某個房間門上似乎貼過一張某出版社筆會報到處的告示,原來他們就是那伙寫東西的騙子。他們自報了家門,我聽著耳生。胡亦又告訴我他們的作品是什麼。

  我瞅著胡亦熱心聲張(真不知她怎麼和這二位一下子這麼熟)以及兩個作家謙遜的樣子十分可氣,明明看過那些作品也裝糊塗,「我很少看中國小說。」

  他們又說了一大堆來參加這個筆會的如雷貫耳的名字。胡亦興奮得滿臉放光,又恭順仰。

  「我不知道你還是文學愛好者。」

  「我當然是,」胡亦白我一眼,「我興趣廣著呢」。

  這牌已經沒法玩了,因為胡亦開始就文學提出一連串誠懇而愚蠢的問題,那兩個傢伙在煞有介事地熱忱回答。一個熱情的文學青年撞上一個或者兩個熱情的作家真是件令人恐怖的事。他們的話題漸漸大起來,已經侃出了國界。我明顯感覺礙他們的事,又不便拍屁股走,似乎不恭,只好假裝被幼稚的武打片所吸引乃至全神貫注。正在我痛苦不堪的時候,電視救了我。本來打得激烈的場面突然變成了一個正在脫衣服的女人,也許放錄相的人也沒料到,楞了幾秒鐘,接著中斷了,屏幕上一片雨點。各房間衝出很多興奮的男人,往別的房闖,都以為自己房間的電視機壞了。我趁亂溜走。我的房間裡有個陌生男人在搞我的電視機,我客客氣氣請他出去,關上門上了床。夜裡,胡亦從作家們的房間出來,路過我的窗口看見我還沒睡,就進來了。進來便問我:「看到了嗎?」

  「什麼?看到什麼?」我不解地問。

  「裸體女人呀,你那麼飛跑,看不上可太虧了。」

  「是非常遺憾。」「真丟臉,我沒想到你竟是這麼個低級趣味的人,把我的臉丟盡了。

  還是在作家面前,人家會把你寫進書里。「她很傲慢,到底是和作家消磨了一晚上。

  「我不大懂,」我說,「以會連劇的臉也一埂丟了?」

  「我跟他們說你是我愛人呀,他們都問我幹嗎找這麼個又老又俗氣的人。」「這是對我的侮辱。」「可你的確看上去又庸俗。」

  「我說你侮辱了我。我怎麼會成你愛人,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誰。」胡亦詫異地看著我,走過來:「你是誰?是毛主席丟的那個孩子?」「你別鬧,別鬧。」我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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