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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下去問服務員海邊有多遠,服務員說不遠,穿過小街就是。我和胡亦穿著拖鞋出了門,穿過寺前,丁字形舊街,上了個小山坡。坡上有一頹敗的多寶塔,順塔前小路下去,便到了兩個海流的交匯處。

  我們進了有防置網的收費浴場。時近中午,陽光炫目,沙灘反著紅色的光暈,人不多。

  海cháo退了很遠,防鯊網距岸僅十數米,揮臂即到。我們先後游到網邊,悠閒地貼著網繩橫游。海水陽光披浴在皮膚上,晶瑩滑潤。遠處慈悲島橫亘海面,猶如一侍仰面示的巨大觀音,頭身足栩栩如生。橫穿海灣後驀地發現防鯊網是卷在網繩上的,安全感頓失,游回岸邊,心有餘悸,問及當地人,方知夏季這一帶海面沒有鯊魚。我們在沙灘上一個遮陽傘蔭影中躺下。我有點疲倦,海水的涌動又是那麼緩慢、有節奏,一會兒便睡著了。醒來傘蔭旁挪,胡亦用濕熱的砂子將我全身埋了,跪坐在旁邊看著我咯咯笑,統計一拌拌往我身上推砂子。我微笑著任她擺布,只露一顆頭在偌大空曠的沙灘,平視碧波萬傾的海洋和湛藍如洗的天穹,心平如鏡。「好玩嗎?」她笑著俯臉問我。

  我笑著點頭。「埋埋我,你把我也埋起來。」她叫。

  我坐起來,推掉身上的砂土。胡亦仰面躺下,雙腿伸得筆直。我把她埋起來,只乘下一顆美麗的頭顱。隨著砂土的堆積,她臉上的頑皮的笑容消逝了,長長的睫毛蓋住闔上的眼睛,臉色變得安詳、平和、蒼白、熟悉,象夢裡時常浮現那張臉。那是個可怕的瞬間,就象童話里外婆幻變成狼一樣。我撫了一下她的臉,想撫去幻形。她睜開眼,溫柔地沖我一笑,緩緩倒流去的時空又倏地切回現實:這是東海中的一個島,我和一個剛認識一天的女孩一坐一躺在藍天白雲下的沙灘上。「你怎麼啦?」她坐起來,困惑地問我。

  「沒怎麼。」我恢復了平靜「我看你閉上眼,不知你在想什麼。」「我覺得,」胡亦樂滋滋地又閉上眼,「象在這兒呆了幾萬年似的。」我沒搭腔,卻受到深深的觸動。天空、雲朵、海洋、礁石,觸目皆是億萬年滄桑的見證。多少罪惡被沖刷了,大自然依舊純淨、透明、恆久、執勘地培植、喚起人們的美好情感。「你怎麼那麼優郁,心事重重。」胡亦望著我問,旋又笑,「我真的有點信你是個勞改犯了。」

  「……」「我就是便衣警察,來偵察你的。」她接著笑說,「這兒到處是我們的人。」

  「你覺得很逗是嗎?」「我……她不笑了,臉飛紅了,低下頭,」對不起,我跟你開玩笑呢。「我沒掩飾被刺痛的神情,但也沒再說什麼。

  黃昏,我們從海濱浴場出來,在小鎮的丁宇街上吃晚飯。胡亦不大笑了,細聲細氣地說話,不時看我的臉色,我有點過意不去,就主動開幾句玩笑,她也馬上活躍了。小鎮倚山造房,街是傾斜的,鋪著青石板。兩旁一間接一間木板蓋的小吃店和餐館,臨街一面完全洞開,走在街上可以看到一格一格神態迥異的顧客圍著桌子吃飯,店裡的年輕女孩坐著板凳賣海鮮,螃蟹、蝦、淡菜、魚種類齊全。再就是賣觀音像、香袋、瓷雕的小鋪子,迷種小鋪子又多兼賣速凍水和煙糖,也是年輕姑娘的招攬生意。賣果小販的擔筐集中在街口是牌樓下。

  穿僧鞋拿雨傘的小尼姑和健壯的赤膊漁民夾雜在衣著時髦的遊客中穿街而過。遊客多是清秀苗條的南方人,偶爾可見金髮碧眼的高大歐洲人。整條街就象電影攝影棚中搭的布景。我們在一家私人餐館坐下來吃飯。這家餐館二樓放著香港武打錄相片,五角錢一位,不時有年輕人跺著木製樓梯「咚咚」上去,劇情中的搏鬥吶喊聲亦不時傳下來。我們一邊吃著新鮮的魚蝦,一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天黑了,街上沒路燈,但間間敞開的鋪面里的燈光明晃晃的照亮了小街,人群鮮艷的服飾霓虹般地換、流行著。店內外的遊客都好、無抱束地互相交談、開玩笑。我們也和同桌的一群度假的青年人聊了半天。出來走在街上,一群和胡亦相仿的男女學生又和我們搭訕取笑。賣水果的小販熱情地叫住我們兜售,我們買了一個沙瓤大西瓜,幾斤般紫的李子。回到住處,切了西瓜,邊看電視邊吃。房間後窗吹進不易察覺的輕風,熱鴉鴉的山脈上,一輪明月懸空,迴廊庭院中樹影婆娑。我有點心神不寧,剛才碰到的所有人都說我們是一對新婚旅行的伴侶。 這兒的服務員不大講究,一大早門也不敲就進來重手重腳地打掃房間。我被吵醒後便躺在蚊帳里看導遊圖。服務員走後我起來穿衣。衛生間還是沒水,我把所有龍頭擰開,出門去寺閒逛。旅行車又拉來一批新到的遊客,寺前空地十分熱鬧。我在一家早早開門的旅遊商場買了兩盒香菸,又回到飯店。剛進房間便聽到水龍頭嘩嘩響,忙進衛生間關住溢出水來的浴盆龍頭,刷了牙洗了臉,照鏡子時我才發現,才游一次泳,就曬黑了。第二天胡亦穿著睡衣睡褲睡眼惺松地跟進來,爬上我的床四肢攤開躺下,控怨老太大打呼嚕,早上外面又吵,沒睡好。「還睡呀?」「嗯。」她睜眼沖我笑一下,哼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我無所事事地坐在寫字檯前翻看今天的本地報紙,吸菸。過了會兒,聽到身後床的彈簧響。回頭看,她睜著眼看著我:「要喝水。」我倒了一茶杯水端過去。她在我手裡呢嘟呢嘟喝了陣,愜意地嘆口氣,又倒下去抱著毛巾被閉上眼。

  「你笑什麼?」她問。「你睡覺跟小孩似的。」

  「哼。」她用鼻子高了聲,臉藏進毛巾被裡。

  我繼續看了會兒報紙,她在床上開始翻來覆去地折騰,毛巾被都耷拉在地毯上。「睡不著就起來吧。」她生氣地坐起來,赤腳下了地,也不梳頭不洗臉,問我昨天買的李子呢,要吃。「

  我告訴她在臉盆里。她去衛生間端出臉盆,蹲在地上挑挑揀揀地吃。「勞駕,把臉洗了去。」

  她不理我,啃著李子,眼珠骨碌碌轉著沖我翻白眼。我把臉盆踢進床底下:「不洗臉不讓吃了。」她沉著臉瞪我,嘴裡還在嚼著。我好言說:「怎麼能不刷牙洗臉吃東西呢?這不衛生,又沒人跟你搶,這些李子都是你的。」她轉身往衛生間走,拉著長音不滿地說:「那麼多事,跟媽似的。媽!」她回頭對我做了個怪臉,進了衛生間。

  等我想起來,跑進衛生間,她已經刷得滿嘴牙膏沫了。

  「你怎麼用我的牙刷。」

  「用用怎麼啦?」她含著牙刷說,「又用不壞。」

  「我有肝炎。」「那怕什麼。」她轉臉繼續對著鏡子刷牙。「我不怕。」

  「傳染上可是你的事,我不負責。」

  「沒要你負責。」胡亦洗漱完,梳好頭,新鮮乾淨地出來,忘了李子,跳上寫字檯坐著,手扶著桌沿,晃蕩著長腿問我今天幹什麼。

  「先去逛廟,下午再游泳。」

  外面陽光強烈,我不怕曬,就光著頭走。胡亦有個涼帽,忘了戴,不時把手捂在額頭上。她額頭很寬聳,據說這種人聰明。「怕曬黑了不漂亮?」我邊走邊問。

  「才不是呢。」胡亦嗔我一眼,「曬得燙。」

  她掀起短短的劉海讓我摸,我一摸,樂了,果然燙手。

  我們先在小街一個小姑娘的店裡吃了肉湯餃子,(這島上的飲食風味是南北大串法),然後沿著石板山路去一個最有名的尼姑庵。這庵原是東漢末年一個棄官修行的道士的煉丹洞。後來造了庵,以道士的名號做了庵名,還把這道士供在了觀音旁邊,這種兼容並蓄的大度精神還表現在庵里僧尼共存。當然,凡夫俗子尼姑是不理的。遇有輕浮男子試圖搭訕,那些十八九歲的小尼姑便連忙搖手低放大,口中喃喃念動真經。庵中有大量年輕尼姑,個個相當虔誠,在香菸繚繞的圓通寶殿裡,我們見到一個瘦嶙嶙的小尼姑在慈詳的觀者塑像前立起跪下,一絲不苟,連續幾個小時地磕著頭,青黃的臉上洋溢執迷的神態。令人眼前身後事如奔馬激流盡湧上來,恍聞天外雷聲隱隱傳來。幾個時髦青年趴在蒲團上扣頭如搗蒜,誠惶誠恐。「你不磕嗎?」我問胡亦。

  「不。」她放肆地說,「磕它幹嘛,迷信!」

  「陪我磕磕。」「不」她一口拒絕。我轉身出去買了把香,燃著在菩薩前拜了拜,青煙裊裊地插在香爐上。胡亦一聲不響地看著我,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跪下去,深深地俯首。站起來對胡亦說:「走吧。」

  「你信佛?」走出殿門,胡亦問我。

  「不,我只是不想在神明前無禮。」

  走出山門高高的門檻,我們又置身在幽幽曲曲的山路。一旁是石砌的護山牆,蔭如傘蓋的大樹。一邊是蒼鬱的松林,陡峭斜下去的山坡,林隙可見遠處接青天的碧海。「你害過誰呀?」我驀地停住腳,胡亦笑問,「這么小心翼翼。」「你就那麼……問心無愧?」

  「當然啦。」她一昂首,「我從未對不起過誰,都是人家對不起我。」「寡婦抱著夜壺哭——」我對警惕地望著我的胡亦說,「我不如你。」「這是個笑話嗎?」她乜著眼猶疑地問。

  「不是。」我對她說,「你沒發現我從不開玩笑。」

  「我早就發現你是個貶味的人了」她大聲說,「我最討厭乏味的人!中國人怎麼都那麼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媽沒勁!」「小姑娘說話別帶髒字。」我提醒她。

  「我她媽樂意帶。」胡亦氣急敗壞地說,「你管得著嗎!誰想管我,這不行那不行的,就跟誰能千年萬世地活下去似的。」

  「怎麼誰都想管你了?」我笑著問。

  「可不是嗎。」她數著手指頭告訴我,「爸爸媽媽哥哥,老師團幹部里的積極分子,誰都管我。這些人有沒有自己的事?怎麼就象專為誰為別人活著似。我才不管那一套呢,不讓我一人出來,偏一人出來!哼,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那麼隨便?」她樂了,點點頭,象一隻神氣活現的鳥。

  山路盡頭出現了光禿禿的頂峰。頂峰崖邊突兀地屹立著一塊巨石,搖搖欲墜,千年不壞,人站在下面勢危如泰山壓卵。這是島上一個奇蹟。在善男信女們眼裡,這巨石是上蒼神力使然。攀上巨石,風聲呼嘯,腳下山峰盡小,人如立於青天之下,萬物之上。極目千里,海天渾然,雲在靜靜疾走,浪在無聲奔流,似能感到地球、天體的運動;似能跳到早已消逝在地平線外面的過去年代的人、物。綽綽約約,虛渺飄忽,歷歷在目。「你看到了嗎?」我問站在旁邊拼命用手護住頭的胡亦。

  「什麼?」她不解地順著我的手指方向看去,「你看到什麼了?」「使勁看。」「我什麼也看不見!」我定睛再看,蔚藍的天空上,白雲象被孫大聖定住的飛馳仙女,一動不動。

  海則如冷卻了的玻璃液。凝固成厚重的一塊,漸次透明,反she出溫瑩的光澤。列島、船隻、錯落有致,渾如一個個巨型盆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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