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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我們院孩子都一個冤家,天天打,人多在一起沒事,就是不能倆人單獨見面。我也莫名其妙和四單元一個五九年生的叫「大十慶」的孩子成了冤家,見面就打,好容易把人家摔倒騎上去就不敢下來,兩手壓著人家的手兩腿壓著胳膊屁股坐在人家胸口,使勁,再使勁,朝他臉上吐痰,抽空再打一拳——下來就不知道誰騎誰了。

  問:服不服?服了就下來,不服就永遠騎著。

  記得有一次我從把「大十慶」中午一直騎到吃晚飯,他就是不說服,還歪頭隔一會兒睡一陣,說在底下舒服。

  去食堂過路的小孩都問我:還沒服哪?

  我也是累了,趴在「大十慶」身上歇息,覺出天下無敵的空虛,所謂「孤獨求敗」,再三勸他:你就服了吧,咱們都該吃飯了。

  「大十慶」一點台階不給,還被壓出骨氣來了:不服!

  就是不服——不吃了。

  後來「大十慶」個兒躥起來了,骨架子也貼了膘,再交手就改我被壓在底下了——手按著手,胳膊撂著沉重的兩條大腿,臉蛋子左一口右一口承什麼甘露似的接人家嘴裡拉著線兒掉下來的哈喇子,再順著皮膚往耳朵里流——操他媽真不是滋味。我也不服,嘴一直硬著,四肢癱軟一臉精濕地躺在土地上,仰望藍天,心想: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姓時叫夜貓子,姓江叫江米條,jì蔡叫菜包子,姓楊叫楊剌子,姓支叫支屁股,姓甄叫小珍主,姓吳叫老吳八,這都是因姓得名;還有因體型長相得名的:棍兒糖,杆兒狼,猴子,貓,大豬,白臉兒,黑子,小錛兒,大腚;一些人是兄弟排行小名叫響了:老九,老七,三兒,大毛二毛三毛,大胖二胖三胖到四胖;個別人是性格:扯子,北驢;還有一些不知所為何來,順嘴就給安上了,沒什麼道理:范三八,張老闆,老保子,屈巍子,任嘖兒、朱咂兒(這倆像聲詞都是指xx頭)。

  我的外號也屬於這一類:小梅子。不知所云,任嘖兒給起的。

  剩下的就是自找。韓立克老愛學電影《青松嶺》里錢廣的一句話:去,給我烙兩張糖餅。結果大家都管他叫「糖餅」,連累得他爸也被叫成「老糖餅」,他弟五克剛生下來就有了外號「小糖餅」。

  院裡男孩差不多都有外號。約定俗成的規矩是一個人的外號全家通用。兄弟以大小論再多就三四五六持下來;姐妹在前邊加一個「母」:母夜貓子、母江米條、母楊刺子;父親冠以「老」:老棍兒糖、老白臉、老胖翻譯,老老吳八;母親就是二字並舉,曰:「老母」云云。

  粗鄙自然粗鄙,下流也相當下流,但基本不帶侮辱性,喊的和被喊的都很坦然,沒聽說有為喊外號喊急的,倒是有些人家的姐妹無端領了這麼一些污七八糟的稱呼,十分悲憤。家長一般都不知道小孩背後管他們叫什麼,晃來晃去依然一副縱橫天下的樣子。

  據說這是我們院有別於其他院的優良傳統,據分析這是因為我們院小,只有幾百個孩子,不比海軍大大小小几千孩兒眾,屬於小國寡民,以色列那樣的地理環境,列強環伺,所以精誠團結,大孩小孩一起玩。

  特別特別大的孩兒,我是指高中生,也不帶我們玩。

  人家看上去都有正事,也不像我們這些小孩那麼喜歡招貓逗狗,無事生非。

  他們特別特別大的孩兒不分院,關係都很好,互有來往。我們和海軍小孩一天到晚打,他們照常去海軍找人,也常見海軍特別特別大的孩兒來我們院走動,沒人敢惹。大家都很尊敬這些特別特別大的他們。有時這院一群小孩遇上那院一群不認識的小孩,也各拿本院的特別特別大的孩子說事,互相提人,好像一方面軍和四方面軍各提朱毛和張國燾,都有人戮著,來路也正,也就沒事了,握握手各走各的路。這種不一定知情,憑影響保護一大片孩子王的就叫:戳本兒。也是頭羊的意思。

  我們院的「戳本兒」是一個叫「錦傑」的老高一學生。據說一直到西單一提他誰都知道,不包括家庭婦女國家幹部。我是從沒提過,因為沒必要,我一人出去,別提多老實了。一次看見錦傑在38樓小松林里哭,心中大駭,好像他在西單遇到菜市口菜刀隊,「回力」叫人扒了。全院小孩都憤怒了。初中以上全體出動,傳檄各院,聚集了幾千輛自行車,比沖公安部那天人還多,一齊殺向西單。

  傍晚戰果傳了回來,繳回十多雙「回力」。那天凡在西單街頭穿這牌子球鞋的都被扒了。由此可見錦傑的號召力和動不得。

  那時再看到成百上千輛自行車急急往城裡騎去,已經不是去造反,搞什麼革命行動了,大半是去打群架。城裡興起了很多地痞流氓組織,我們叫「土晃兒」

  「頑主」,專門跟所謂「老兵兒」——幹部子弟為主的過氣紅衛兵叫板。我們那一帶是「老兵兒」們的根據地,老北京城圈兒像是敵占區,小有不忿,便大舉出動,進城掃蕩。

  最廣泛的一次出動,大概就是去平「小混蛋」的那次。說是一個叫王小點的人出的頭,這人也是小孩皆知,口耳相傳的大腕。小混蛋是城裡的頑主頭,後來我遇到過很多當年的「老炮兒」都號稱跟他交過手或打過照面,也就是說是個打遍北京城的角色。各大院的大孩走得一空、街上像過兵一樣過了一上午,一眼望不到頭。聽說他們在白石橋小樹林裡堵住了小混蛋,一共7個人。小混蛋還說:給我留口氣兒。王小點說:我饒你,但我這刀不饒你。然後他們就排著隊一人一刀,扎到天黑,小混蛋千瘡百孔地咽了氣。沒聽說有人因此被判刑,涉案的兇手太多,公安局也無從下手去抓。聽說還有一種說法叫為民除害,可以置之不理。王小點不久就被他家送去當了兵。關於這件事已經成了北京的一個民間故事,小混蛋這個人也已成為民間傳說中的英雄。從這點講,他也算流芳百世了,誰還記得王小點呢?

  我的說法只是諸多版本中的一個。

  老跟我們泡在一起,什麼事都帶上我們的那些大孩也不過是初一或小學五六年級的學生,頂到天剛上初二。真正經的造反啊抄家啊串聯啊破四舊啊也沒他們,獨當一面殺向社會也不夠份兒,也願意稱王稱霸,走到哪兒前呼後擁一幫嘍羅,打起架也有個遞磚的,就把我們這些一二年級的收編了。得空教一兩手,發明個什麼壞事,在外頭都靠錦傑戳著,在院裡一樓給一樓戳著。

  那也很教人受寵若驚,加感激不盡,加任勞任怨,加鞍前馬後,加心裡有底,加狐假虎威。

  好像從那時起我們開始玩煙盒,到處去揀空煙盒,拆開,展平,疊被子似的疊成小長方塊兒,一摞摞碼在手心裡,一拋,翻手用手背接住,然後再拋,一把掌握,只許、也必須掉一張,名曰:掉一。這技術關鍵在翻腕那一下,有的大孩能把上百張煙盒一直碼到小臂,翻手一條龍,拋在空中整摞煙盒立成一副骨架。

  垮地一聲,五指fèng中滋出無數隻角,滴水不漏。有這一手的大孩就發了,經常贏得我們小孩一窮二白,兩手空空。

  大小孩們都揣著滿滿一褲兜的煙盒,見面就贏,可以傾囊而出也可以只出一張,玩前先算加法,誰大誰先。煙盒有幣值,比義大利里拉還虛,出手就上六位數。「紅雙喜」是頭子。金卡,全無敵;等面下之是一批名煙:中華、上海牡丹、雲煙、熊貓,當時賣五毛幾都稱為「三十萬」;大前門、恆大三毛幾的「十萬」;飛馬、海河兩毛幾的三萬兩萬不等;有一品煙叫「戰鬥」,暗綠的包裝,煙錢一毛九,我們定它「九千九百九」。後來三十萬一擋又添了「鳳凰」,上海出的,聞上去有一股巧克力昧兒;十萬里加了一個「香山」,北京煙;次煙里多了一個九分錢的「豐收」,煙紙之差還不如小學生作業本紙光滑,不帶它玩。還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者牌子煙和外國煙「哈德門」「三炮台」「駱駝」什麼的,已經失傳,不知其價,煙紙都很精美,一律歸人三十萬行列——都是大孩規定的。

  還裝了一褲兜子,墜得褲子往下掉,一跑起來滴瀝呱啦亂響的是玻璃彈球。

  最好、最經叮的是三星的,還有二星、一星,沒星白不呲咧叫水晶泡子的,一叮就兩瓣。一星眼珠子那麼大;二星大一圍;三星再大一圈,得說是中眼珠子了。

  進洞用一星球、叮別人球用比較硬的三星球,跟球一般要用更大更沉勢如牛卵子的五花球。這是一項地面運動,跟高爾夫不同的是少15個洞,也不許用杆,只能用手指彈,可以兩個人玩也可以多一些人參加分成兩隊,地上一撒就是一片球,哪方的球全部進完三個洞最先回到第一個洞哪方贏。輸家地上的所有球就全歸贏家了。那也很講戰術協同的,發球線和洞和洞之間都很遠,一球進洞可能性很小,不但自己走還要帶著同夥走,一路帶球,遇到對方球還要儘可能將其遠遠擊飛,就像司諾克,擊球之後回球位置也要好,只要你每一擊都觸球你就可以一直打下去。每進一個洞,大部隊前進,後方還要留下伏兵,這樣對方就不能直接進洞,必須先將你的球擊出。對付這種球比較理想的是輕擦一下己方的架子球,滾到洞邊上,然後就近叮飛對方伏兵。有時球的線路不好或者已經先被人叮到十步之外,周圍沒有友軍,那就要看本事了。那就只好站起來(原來都趴著),從空中吊人家洞裡的球。高洋是幹這個的神手,掏出三星球,擦乾淨,哈哈氣,單眼吊線,彈出優美的拋物線,他進去人家出來。這也屬於空中打擊,挨上就沒輕的,不是鳥一樣飛上天就是西瓜一樣四分五裂。最怕他吊球了。一到這會兒就得把洞裡的好球拿出來,換一個麻殼,碎了也不是太心疼。那時我天天做夢就是練出了這麼一手,甭管誰的球在洞裡,我一吊就砸出來。可借我總掌握不好彈球要領,不會架球,裹著球彈,大拇指使不上勁兒,被人叫做「擠屁扭子」的。我這人遺傳里是沒多少運動天賦,沾體育邊兒的就不靈,沒一樣姿勢是正確的,我也死了十全十美的心了。

  還有「官兵捉賊」,這是大型捉迷藏,怎麼也得有三四十人才能玩起來。官兵一隊站在大操場西邊,一手扶著一棵大柳樹;賊一隊站在操場東邊,也一棵樹下站一個。

  官兵喊:你們好了麼?賊這邊稍微布置一下,你往辦公區跑,你往張翼翔家後邊跑,半小時後煤堆集合,然後高喊:好了。官兵兜著整個操場追過來,賊們作鳥獸散,各自逃命。這個過程可就把我們院所有昔晃都搞清楚了。房也上了,煙囪也爬了,倉庫、煤堆、鍋爐房、果園、菜窖、筒子樓公用水房、男廁所都藏遍了也嫂遍了。有一次兩個大孩居然爬上42樓樓頂,大模大樣坐在坡下來的瓦邊上聊天,我們小孩官兵看見了也沒法上去抓,就在底下喊他們賴皮。

  還有一次我跟著一群大孩鑽進菜窖,發現裡邊都是大白菜,進來取菜的食堂戰士在黑中突然看到一雙雙眼睛,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們從他身邊奪路而走之時,他狂亂地抓我們,我一件燈芯絨褂子的兩個扣子眼都被他扯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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