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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鴨梨來了,都別抬頭,一起喊。汪若海壓著嗓門說。

  大鴨梨,我們一起喊。

  正帶著一群保育院小班的孩子經過42樓的李阿姨聞聲一震,手拽著一個小不點奔過來,質問我們:誰喊的?你們幹什麼?

  沒人喊呀,我們裝傻,不知道。

  別以為你們可以為所欲為,沒人管了,還懂不懂禮貌。李阿姨氣得臉色刷白,胳膊直抖,她拽著的那個小孩癟著嘴一袖一抽要哭。

  我們笑:出牌呀你,傻了?

  大鴨梨——李阿姨轉身剛走到馬路上,我們又喊。

  只見她原地轉了兩個半圈,眼淚迸出大眼,一跺腳走了。

  給丫氣哭了。

  還會哭呢,我他媽沒想到。

  李白玲騎著一輛「26」漲閘女車飛一般地向我們衝來,一路破口大罵:操你媽剛才誰罵我媽了?

  我們收了牌一溜煙往樓上跑,從二樓窗戶探出頭一起喊:二鴨梨!

  李白玲追進樓道,噔噔噔爬樓:非抽你們幾個孫子!

  我們跑進方槍槍家,鎖了門,進了裡屋,挨個坐在床上喘氣。方超從廁所沖了水出來:你們幹嗎呢?

  噓——我們叫他別出聲:一會兒有人砸門千萬別開。

  咚一哐一叭,李白玲在外面踹門。我們在屋裡偷偷樂。

  她不會給我們家門踹壞了吧?方槍槍有點擔心。

  踹壞讓她賠。大夥說。

  我們上了陽台,連騎帶坐都上了方際成那輛老舊的倒蹬閘德國鑽石牌自行車,紛紛用山東口音央告:我們已經很困難了我們已經很困難了——直接向老頭子發報,讓他們派飛機來接我。

  拉著搖頭晃腦唱歌,雄偉的大食堂就要開飯撂,今天吃地什麼飯,豬屁眼子炒雞蛋…李白玲繞到樓後,叉腰指著我們嚷:有本事你們下來。

  我們都擤足了一口濃痰,一齊朝她吐去。

  好像二單元一樓外號「小錢廣」那孩子家的老太太總坐著小板凳在涼台上殺雞,一把把拔雞毛。她家二樓的張寧生張燕生哥兒倆就扒著欄杆不懷好意地再三問她:錢老太太,你們家吃雞吧?

  是地。錢老太太每次承認。

  我們直到四樓每座陽台上看風景的孩子就笑。

  錢老太太晚飯時經常自己端著一大碗麵條在涼台上吃,樓上的孩子就捏著花盆裡的土末子瞄準了往她碗裡撒,號稱:加點胡椒麵兒。老太太有時沒感覺,灑了一頭照吃不誤,有時猛醒,跳著腳罵,一樓孩子都閃在陽台里不敢露頭,吃吃笑。

  每層孩子都在練習往下一層陽台上吐痰,根據風向,掌握角度,儘量把痰吊進下一家的欄杆上。住在下面的孩子每次探頭都要先擰著脖子看看上邊有沒有人,一時大意,難免不被一口痰吐中。有一次方槍槍看見許子優趴在三樓陽台上,以為是他弟弟許子良,一口黏痰飄下去,正落在他腦瓜頂那個白生生的旋兒上。聽見人家大怒,亂喊亂叫。後來還找了上來,方槍槍裝了半天家裡沒人,才混過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家開始在陽台上打竹竿仗,每家伸出一支架蚊帳的竹竿上下亂捅,在空中劈來劈去。下面的結成同盟,上面的也串通一氣,捅著人最好,捅不著人就捅晾著的衣裳,直接挑樓下去。早晨一起床,就能看見下面的幾隻竹竿在我家陽台上晃來晃去,費盡心機想把我家各位的褲衩背心挑走。我媽有一次剛晾上一件汗衫,手剛挪開,汗衫就騰空而起,像面旗幟飄向遠方,她大驚連納悶喊出的聲音令我在夢中頭皮都一炸。我還被人挑走過一床剛尿的棉褥子,那東西打濕了多沉啊,他們丫也真夠下工夫的,二樓三樓都動員了,四五支竹竿一起干,把我作品挑在空中巡迴展覽,最後扔對面平房的瓦上了。我也沒臉去揀,看了這張褥子好幾年,上陽台眼神都不敢集中,什麼時候瞟見它什麼時候心裡堵得慌。為了打擊面寬,竹竿越接越長,兩三根綁在一起,顫顫巍巍老去幻想一個撐杆跳直接下樓。有時沒拿住一把脫手,眼睜睜看著竹竿長長橫斜著墜落下去,被下面的孩子眼疾手快接住,就算被人家繳獲了,想要回來必須得用彈球或煙盒去換。

  平房的瓦上落滿樓上各家孩子拋下的種種奇怪的東西:舊書包、破帽子、羽毛球、桌球拍子、藥瓶、夜壺,最大的家什是一輛竹子童車也不知怎麼飛過去的。

  經常有孩子丟了鑰匙或給大人反鎖在家裡想出來,爬陽台便成了樓上一景。

  天天看見各層的孩子像壁虎一樣在聯在一起的兩家陽台上爬來爬去。後來就帶表演性質了,站著,手不扶,從這邊欄杆走到另一家欄杆上去。張寧生張燕生哥兒倆經常在他們二哥張明「張軍長」的帶領下從二樓陽台扒下來直接跳到錢老太大家,一溜煙顛兒了。偶爾,哥兒仨還搭人梯從一樓往二樓爬,手扒欄杆一通蹬哧嗚埃最壯觀的一次是我家對門邢然家把鑰匙丟了,他家在一單元東側,樓邊上,沒有並排的陽台,張明從中間門大禿二禿家窗戶爬出去,手扒著邢然家窗戶,一個窗台一個窗台走過去。全樓的孩子都在下面觀看,靠著平房後牆跟站了一拉溜,全體立正。張軍長走得那叫一個穩,活像是高空走鋼絲。那天也是黃昏,很強的夕照映在樓面上,如同被瞬間提亮的舞台,一身黃軍裝的張明大開四肢跨在兩個窗台之間,像被釘在牆上一動不動,有一剎那,他的身體突然一晃,我們集體啊了一聲,一齊伸出雙手,像是虜誠的穆斯林朝天祈禱。他全憑一隻手的力量,把整個身子盪了過去,我們以為他已經掉了下來,其實他已經站在了下一處,真是眼瞪得溜圓看見幻覺。大驚過後我們一片掌聲。張軍長轉身一個美國軍禮:食指中指並在額頭向前一揮,下面的我們一起伸出右臂:嗨黑特勒!

  那之後,走過42樓經常可以看到被困在高樓窗台上孩子,蹲在紅牆白瓦之間孤苦伶仃,面前是萬丈深淵。方槍槍也偷偷練過幾次,站在自家陽台上,兩腳夾著欄杆,向大禿二禿家窗戶伸出手,立刻覺得頭暈,大地向自己撲來,趕緊跳下來,腳踏實地後冗自心頭撞鹿太陽穴發漲,深感還是有地好。另有一次中午,他懷抱一把雨傘,鬼鬼祟祟從樓道窗戶爬到單元門混凝土雨遮上,撐開傘跳了下來,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落地時嚴重墩了一下腳,傘也呼—下倒豎成—柬盛開的插瓶花——臊眉搭眼—瘸—拐爬樓回家,一輩子沒跟人提過。

  好像張軍長還養了一條大狼狗,叫黑子還是貝利。有一次,我們一二單元和他們三四單元分成兩撥在操場上玩攻城,那是很激烈的遊戲,需要身體直接衝撞,一撥畫一個四方城門,最里角畫一個半圓叫堡壘,雙方對攻,互相推搡,除了不許打臉拳擊五臟一切手段均可,先踩著對方堡壘的算贏。有點像簡易英式撤攬球,只是沒球,打起來更是主要衝人下手。這遊戲經常能把人玩急了。那天,張軍長就和四單元的黃克明急了,兩人先是兜拳,似乎都練過,打得蠻有章法,上來就互相封眼,幾個回合下來,張軍長鼻子被黃克明打流血了。張軍長一邊往家跑一邊說:你等著。

  黃克明先是不怕,繼續張羅著玩,只三秒,他突然轉身飛跑。我們連忙回頭,看見張軍長剛出二單元門,一條大狼狗已經過了馬路悶頭向這邊跑來。黃克明繞場狂奔不止,邊跑還回頭看,也沒過程,那狗就追到他身後,張著嘴啃他的腳後跟。我從來沒見過人的步子能邁得那麼大,那得有多長的筋啊,胯都扯咧了,黃克明跑得不亞於一名優秀黑人運動員——數出—共6條腿,舞得風車—般,那狗四腳離地全身凌空還有力量往前一撲…再見黑子還是貝利,它被吊在一棵大柳樹上,像電影裡的jì女光著膀子裘皮大衣脫到胸前。張軍長帶著張寧生和高晉正用削鉛筆刀給它剝皮,一人一胳膊血,一點點往下嗑誒哧。張軍長他爸像只老虎攔路衝出來,把張軍長和張寧生從張翼翔家(即原來的保育院隔離室)一路打到42樓前,路上又加上了個張燕生,仨孩子一起打,左右開弓:一拳把張軍長打個前空翻,一腳又把張寧生踢個一溜滾,再一腳把張燕生踢個狗搶屎。張軍長寧生燕生就這麼一路走一路做著各種高難動作,摸爬滾打,大張著嘴都不是哭而是嚎——武松打虎時虎發出的聲音。我們小孩都跟著看,遠遠隨行,間或一起悶聲齊喊:不許打人。

  沿途一些家屬也看不下去,站在單元門口喊:老張,不能再打了,再打把孩子打壞了。

  張家爸爸的回答是:都他媽滾蛋!

  高晉他爸聞訊趕來,看到場面這麼壯烈,也揪住高晉賞了他倆大耳貼於。好像因為出手慢還受到在場一些大人的輿論譴責:你看看你兒子都幹了些什麼。那種輿論壓力使下班歸來的所有大人都積極行動起來,一窩蜂衝過來,各抓各家孩子,形成一種近似人民戰爭也叫官兵捉賊的波瀾壯闊場面:所有大人都在發怒,喝叱或者追擊;所有小孩都在發抖,挨打或者抱頭鼠竄。一時間。42樓前雞飛狗跳,一片混亂。

  這時,就顯出沒爹的好處了。我們這班爸爸去了五七幹校或去外地支左的孩子樂悠悠,不謊不忙,東轉轉,西看看,幸災樂禍,站成兩排夾道歡送那些倒霉的孩子一個個被拎小雞似地捉回家去。

  好像我們院沒一家不打孩子的。尤其原籍山東的人家打得狠。當然四川東北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張寧生他爸比較著名;我們單元王興春王興凱他爸也比較著名;二單元夜貓子他爸也老打;還有三樓李鈴他爸,比較含蓄,只在家裡打從不上街,經常聽見李鈴在屋裡狂熱宣傳毛主席語錄:要文斗不要武鬥。三單元出名的是江元江力他爸;四單元是華剛張雲他爸。華剛他爸和王興春他爸更著名的一點是:不但打自己孩子有時高興還打別人家孩子。

  另一個有時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是三單元汪若海他爸。

  汪若海家就他一個男孩,上面都是姐姐。張燕生跟汪若海是對頭,見面就打。

  打著打著這邊張明張寧生就出來了,那邊汪若海大姐二姐也跑下樓,新支一攤兒捉對廝殺。

  張軍長是練過塊兒的,膀子上都是鼓出來的肌肉,那也不一定能占上風。經常被兩個女將埋頭撞個滿懷,緊緊抱住,又叫又跳,任憑那四隻手輪流上臉抓得滿堂血道子。張寧生在一旁急得團團轉,跳著腳抽大姐二姐嘴巴子,兩位小姐臉都扇紅了,根本不理他,依舊細細撓著張明,實在疼了,破口大罵。

  這一般是在晚飯時間發生的事,樓前都是去食堂打飯的人,圍觀者甚多。汪若海他爸一出現就會衝進去幫女兒。有一次他面對張寧生巴掌都掄了起來,張寧生他爸出來了,汪叔叔順勢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就手把這記耳光給了身後的汪若海。

  這一招我們小孩後來都學會了,迎面掄起巴掌擰著右腳跟原地向後轉突襲身後那位正笑的,同時唱著《沙家浜》名句:打他咦咦個冷、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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