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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我明白胡老師的意思了,左不過是一死,小孩也要準備豁出去,有需要的話,一齊上,打丫挺的。

  紅旗需要不斷有鮮血漂染才會老那麼紅的,早晚輪到我們,說穿了就是排隊去死。這很光榮,程序也有點複雜,要從小從現在起就開始排,一步步挨上去:少先隊,共青團,最後是共產黨。入了黨,那就算進了敢死隊。資本主義復辟,老百姓還能投降,有一線生機,黨員——萬難倖免。

  我是肯定想死的,這也是方槍槍的想法。我們倆都不願被人從42樓那套兩居室的住宅趕出來,流落街頭,放牛——我只見過切成小塊的牛。爸爸媽媽都是黨員,打敗了最輕也是無期徒刑,關在監牢里也見不著。敵人來了,還不得先平復興路這一帶的解放軍大院。

  29號的大人都得抓起來,國民黨兵站崗,我們也不讓進了。翠微小學估計也得清洗,校長抓起來,老師隔一個槍斃一個,我們都開除,全校就剩黃樓和羊坊店的。

  這麼一想,方槍槍差點哭出來。決不能讓資本主義復辟!解放軍打光了,少先隊上,戰到最後一人一槍。防線就設在公主墳,敵人從城裡方向進攻,大人孩子一起抵抗,各院的機槍都搬出來,碼成一片,上來一個連,掃倒一個連,上來一個營,掃倒一個營。那麼多當過兵的肯定不少神槍手。後來敵人增兵了。坦克裝甲車開過來了。我爸張寧生陳南燕他爸張宗遜什麼的都犧牲了。我也急了,一掀帽檐,抱起炸藥包塞到大王馬青懷裡,對他說:黨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二王楊重也打紅眼了,爬過來說:讓我也去吧。我和胡老師交換了一下眼神:那你也去吧。

  轟!轟!敵人的坦克被炸毀了,馬青楊重也和我們永別了。胡老師眼中含滿熱淚,我的眼中也同樣含著熱淚,但是我說: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你嘟嘟嚷嚷自己說什麼呢,別人都在寫入隊申請你為什麼不動筆?胡老師走到方槍槍桌前敲他的桌子。

  方槍槍拾頭兇狠地看了眼胡老師,還沉浸在自已的想像之中,信口說:反正我是不會投降的。

  投降誰呀?胡老師問。

  投降敵人。旁邊的吳迪說,他在想打仗呢。

  胡老師笑:我們都不會投降的。現在敵人還沒打過來,快寫申請吧,下課要收,別胡思亂想了。

  胡老師摸摸方槍槍腦袋,向前走去。方槍槍看著她裙子下擺露出的兩截兒晃來晃去的鼓溜溜的小腿肚子,一股忠義之情湧上心頭:我是不會讓你落到敵人手裡的。趕明兒咱倆被包圍了——你負傷了跑不動,我本來能跑但不跑——只剩兩顆子彈,一顆給你,一顆我用,先打死你,最後一槍最後一槍再打死我自已。

  方槍槍想完了。本來最後一槍還應該斟酌斟酌,但沒時間了,該干正事了,他捅捅吳迪:看看你的申請怎麼寫的?

  吳迪把從方格本上撕下的一頁細遞給方槍槍:我也不會寫,只寫了兩句: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鮮血染紅的。

  我也是,只想到這兩句。陳北燕回頭。

  上課不許回頭。方槍槍嚴肅地說。

  德行。陳北燕白他一眼。

  吳迪探過頭:看看你寫的。

  不讓看。方槍槍用手蓋住紙,埋頭一筆一划地寫,都是心裡話: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鮮血染紅的。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辟,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紅色江山永不變色,鐵打江山萬年牢,我決心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因此,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主義少年先鋒隊。

  從寫完到交上去,方槍槍都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所控制,有點像驕傲,但沒有看不起人;有點想死,但又不害怕;覺得自己很大,又像是全賣給了誰。這感覺我管它叫找不著北。

  那天晚上,方槍槍真的做了個29號被占領的夢。來到不知是哪國的部隊,戴著鋼盔蹬著短靴手裡端著卡賓槍。全院槍聲響成一片,辦公區、保育院大樓都著了大火。李阿姨老院長和大部分小朋友都被俘了,用繩子拴成一大溜糖葫蘆似的低著頭一個挨一個走。敵人很多,也很兇,他沒敢像白日夢中那麼英勇地戰鬥,而是像一隻老鼠在燒成廢墟的保育院一堵牆斷牆下東躲西藏。他手裡拿著一隻駁殼槍,she程有限,子彈像水一樣澆在敵兵身上彎彎曲曲,效果也不理想,被澆了半天的敵兵也不痛痛快快死去,只好以為他們死了,反正我打中你了。後來他被一個大黑個子敵兵用卡賓槍指使了。他嚇哭了,真的怕了,打心眼裡不想死,跟人家商量:這次你放了我下次我也放你。看這人不好商量,心一橫,舉起雙手:我投降,投降還不成嗎。我真不是共產黨,只是個少先隊,也是他們逼我入的。敵人真不是東西,要不說他們壞呢,我這麼求他們,他們還是給了我當胸一梭子,打得方槍槍滿身穿孔。他是既丟了人也沒保住命,滿腔怨恨躺在地上。被子彈打中的感覺真是火辣辣的疼。方槍槍這份後悔呀,好好的我打什麼仗啊!我小孩敵人來了最多抓去受受教育,哪就都給殺光了,總得留幾個人給他們幹活。早知今日,放牛也是好的。這下瞎了,徹底玩完。正在極度痛苦極不甘心之際,他發現自己沒死,還能喘氣,不由大喜過望:原來子彈打不死我,太好了太好了。方槍槍臥在自已的夢境中竊竊私美:我怎麼這麼神啊,有這麼一特異功能我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這時他已經醒了,仍謹慎地合眼裝死,心情還在殺場上,生怕搞錯了被敵人發現補一槍得不償失。他深謀遠慮地想到保密,到學校也不能泄露出去,免得大家覺得他怪,敵人跟他打時也會格外較真兒,千方百計弄死他。

  當他徹底醒過來,十分感謝生活,那股劫後餘生死而復活的慶幸勁兒久久難以消失。

  接著,他想起自己曾經投降過那事兒,懊悔不已,恨得只想抽自己一頓嘴巴子,那麼張狂在班裡欺男霸女的一個三王,關鍵時刻掉了鏈子,不管怎麼說都是挺現的。他想再有槍口指著我,我還會不會求饒。想了半天,答案是:還會。

  一個夢使我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挺怕死的一個人。

  第一批人隊名單公布下來,沒有方槍槍。陳北燕吳迪等一干班幹部榜上有名。入隊儀式很隆重,升了國旗,有鼓號隊捧場。被批准入隊的孩子站在前排,輔導班的高年級同學跑上來一對一地給小同學繫上紅領巾。我們班的輔導班是五年級六班,在一起過過兩次隊日,大孩子帶小孩子玩,神哨一些大道理和扯蛋的事,算是革命領路人。

  張寧生張燕生的二哥張明是這個班的少先隊中隊長,很高大很敦厚的一個少年,一見方槍槍就問,你是29號的吧,跟我小弟弟是保育院一個班的。

  方槍槍點頭。

  他又說:我跟你爸爸打過桌球,他老贏我。

  說完他笑了,笑容極其燦爛,方槍槍也笑了。一是聽到了父親的消息,覺得那個人生動了一些,活在自己周圍;二是覺得在少先隊裡有了人,一個高年級的中隊長認識自己,那說明我跟少先隊也不是素無瓜葛,也跟其中一些幹部走得近。舍此,僅僅一個大男孩這麼老朋友似地和自己講話也使他感到臉上有光。

  現在,這個少年在給吳迪系紅領巾,之後,二人笑眼相望,互致隊禮。方槍槍再不能說自己跟他最好了,人家倆人都繫著紅領巾,更像是一夥的。

  方槍槍偏臉踮腳往別的班看,高洋張燕生也戴上紅領巾,正在向兩個高年級輔導班的女生行禮。那兩個女生中有一個也是29號的,保育院李阿姨的女兒,也姓李,叫李白玲,像她媽一樣是個大高個。方槍槍在學校操場看見過她打籃球,胸脯已經發育了。在場上跑起來一顛一顛的,外號叫「拍子」。

  授完紅領巾,這些新入隊的孩子又集體宣了誓,另外站了個隊,被胡老師領著單獨去過隊日。其他沒入隊的孩子就解散了。方槍搶以為胡老師會對他們講講話,鼓勵鼓勵他們。

  根本沒那回事,她頭也不回地帶著新隊員走了,撇下方槍槍他們像菜店挑剩下的堆兒菜。

  班級老師走過來告訴他們沒事了,可以提前放學。

  方槍槍回到保育院附屬班。一溜房間空空蕩蕩,窗影一個個照在地上,方槍槍他們幾個提前回來的孩子散到各個房間也都不出聲像整棟房子依舊沒有人。

  那是職工平房區挨著院牆最後的一排,兩頭砌牆,圍成一個單獨的小院。十幾間房子都打通了門,形成一條長長的走廊,從這一頭可以看到另一頭。每個小房間或者叫小隔扇里沿牆架著凹字形通鋪,裡邊幾間女孩住,外面幾間住男孩。很難說住在這種格局的房子裡是什麼滋味,有點像住在過道里,經常有人來來往往,躺在鋪上就可以跟過路的男孩或者女孩聊天。平時一天到晚都迴蕩著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和很多說話聲的回音,這些聲音會一直跟進你的夢裡,使你經常處於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邊緣狀態。

  孩子們上下午都在學校,唐阿姨就靠著窗戶打毛衣,一邊走針一邊打哈欠,打著打著就歪在那兒睡一會兒。有時她去飛機樓串門,有時回家轉一圈,有時乾脆爬上隨便哪個孩子的鋪蒙頭睡一整覺。方槍槍有一次放學第一個回來,都快下午四點了,唐阿姨還在睡,蓋著方槍槍的被子,鞋也沒脫,蹬在床沿兒上。方槍槍在她腳邊悶坐半天,她才如夢方醒,張著嘴流著哈喇子,受了驚似地問:啊,你們都回來了。幾點了?

  都快五點了。方槍槍跪上床疊著自已被子,聞聞被裡。

  我覺得沒睡多一會兒。唐阿姨扭著笨重的身軀下床,走出去還一路打著哈欠。自從她生完孩子後就沒瘦下來,老像還揣著一肚子東西似的,胳膊腿也見粗,原來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姑娘現在整個一個胖大媽。倒是生完孩子脾氣好了,不那麼總跟大夥過不去了。也是,自己有了孩子也該積點德,有幾個像李阿姨那麼沒人性的。再說,我們也大了,覺悟都高了,在這個附屬班也有點臨時寄養的意思,你再混鬧,也沒人吃你這套。一二年級的孩子嚼情起來也是一套一套,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唐阿姨已然說不過我們,比她七八歲時懂得多多了。這樣,唐阿姨也時常培養自己的臉上有點笑模樣,看得出她有心跟孩子們和平共處。

  我不恨胡老師,方槍槍躺在鋪上想,我要是她也不會同意方槍槍第一批人隊,應該注意影響,儘管她——她他媽當然不是我媽——我別在這兒亂想美事了。方槍槍鬱悶地翻了個身,摳出鼻涕抹在牆上,繼續尋找理由,以安慰自己這是個正當的挫折。

  雖然那件事進行得很秘密,秘密到只發生在夢中,但性質是一樣的,還算叛變。作為一個在夢中叛變過革命人,也算歷史有了污點,沒資格像那些清白的女生第一批入隊。那也很不明智,因為沖在第一雖然立功的機會多,同樣叛變的機會也多。我別再考驗自己了,事實已經證明我受不了和敵人面對面給人拿槍頂著那份驚恐。一次沒打死,二次不可能再有那種好運了。誰能證明自己老是防彈背心,誰敢冒這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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