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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把她們神秘化了。實際上,她們是最普通最普通不過的人,象你我一樣。說到一不怕苦,她們可不能算苦,待遇是拔尖的第一流的。說到二不怕死,沒有可靠的安全保障,她們才不上天吶,她們並不比顧客多一份危險。她們那種舒適的工作環境培養不出超人的氣質。只有艱苦的、真正充滿生死考驗的生活才能造就具有英雄氣概的人物。比方說邊防軍人、外勤警察你丈夫那樣的人

  我不愛聽你這些討人嫌的話。關義再次不客氣地打斷我的話,她們是有勇氣的。

  比起你我來,她們有超出我們不知多少倍的可能遇上劫機、機毀人亡等意外事故,也就是你說的生死考驗你看看這份報紙吧。

  出了什麼事?我接過報紙,展開。心裡湧起不祥的預感。

  你這些天沒看報,也沒看電視?

  沒有,我剛從人跡罕至的地方回來。

  民航摔了一架飛機,撞在山上,機組和乘客全部罹難。關義說,機組名單上有你過去的女朋友。

  王眉!我看到密密人名中這兩個字,清晰、無誤。

  阿眉殉職了!淚水湧出我的眼睛。舊日的情景如歌,重新響起

  我回到家裡,不慎打破一個瓷罐,裡面的東西滾了一地。都是些放在抽屜里疚會丟掉的小玩意兒:民航航徽,不鏽鋼小飛機飾物。都是阿眉遺留下的。我以為我這兒已沒她的一點痕跡,那些甜蜜的信我都燒掉了,可我燒不掉記憶我仍然愛她。我怎麼能再迴避這個事實!那天晚上,電視新聞里關於空難事故的最後報導是載運死難者遺骸的飛機抵達錦雲機場。電視屏幕上出現飛機在夜色中降落;悲痛欲絕的乘客親屬和帶著黑紗的民航地勤人員圍著抬下擔架哭泣的鏡頭。我感到那沖鏡頭滑來的飛機的數十隻輪子如同從我心上軋軋駛過。

  我看到人群中薛苹、張欣、劉為為等熟面孔,她們哭成了淚人兒。我的心碎了。

  夜裡,不論我醒著孩是入夢,阿眉無時不在和我相親相近,和我悄嗔謔笑,和我呢喃蜜語。鮮艷俏麗,宛如生時。有一刻,我仿佛真地觸到了她嬌嫩的臉頰,手裡軟和和的,暖融融的。後來,她哭了,說起她那被傷害的感情,說那原是一片痴情。她又要說什麼,張張口又咽了回去。我驀地全身痙攣了。我又身處在九溪鎮那行將起動的公共汽車上,她有一句重要的話沒對我說就要走。我伸手抓她,抓了個空,我醒了。

  我擦去橫溢入耳的淚水,緊張地思索起來。如果說過去我是憑直覺感到她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那麼現在,我幾乎可以肯定。是什麼話呢?我想來想去想不出頭緒,看來只有她本人才能清楚。我又睡著了。早晨醒來,第一抹陽光照she到我的床頭時,我如夢方醒我已經永遠不可能再見到阿眉。

  我給單位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我這周補休了,就動身去首都機場。 我在二樓國內航班安全檢查口外面的沙發圈裡坐下。所有國內航班過站和到站客機的機組人員,都要走這個口出來去三樓餐廳吃飯。中午前後,是錦雲機場北飛客機落北京最集中的時候。

  大廳里不停廣播著各地到站飛機的航班號和飛機號,透過大玻璃窗可以看到那些飛機在停機坪上滑行。機械臂似的客橋自動與客倉門吻合,cháo水般的旅客通過自動走道,從一樓的出口出去。一些飛行員和乘務員從二樓檢查口出來。我走過去問兩個從廣州飛來的航班下來的乘務員,是那個乘務隊的?她們說是北京乘務隊的。我走回沙發圈。又過了一會兒,在一架剛剛飛走的波音飛機的空檔上,一架「三叉戟」滑了過來,接上客橋。我留心聽了航班號,確認這架飛機的機組是錦雲乘務隊的無疑。客人下光後,先出來了幾個飛行員,悶聲不響地走過。接著,幾個面帶憂傷的空中小姐也出來了。我看見薛苹。

  我迎著她走過去。她略一怔,便扭過臉和別人說話,從我身邊繞過去。我叫她,她只好站住,十分不快地望著我。

  「算了,你先吃飯去吧。」我灰心地對她說,「吃完我再找你說句話。」

  我蹣跚地走回沙發圈坐下。她呆了呆,也垂著頭走了。我想,不到再次上客。她不會出現了。十分鐘後,她回來了,手裡拿個花捲兒,在我面前停下。

  「你有什麼話要說?」

  「我迫切希望知道兩年前我從杭州走後阿眉的情況。」

  「你憑什麼,有什麼權利要知道?阿眉早就跟你沒了關係。在我眼裡,你是個陌生人。」

  重新提起了阿眉,我們都有些歇斯底里。

  「我有理由。我要知道一句話。那年,在最後的時候她要對我說卻沒說。」

  「我知道那句話,她對我說了。」

  「你知道?」我激動極了,「告訴我。」

  「她說,她錯了,她後悔了,不該總是讓著你,反倒讓你這個沒有人味的東西,蹬著鼻子上臉把她甩了。」

  我猶如兜頭澆了一桶冰水,心都涼透了。沉默了一會兒,我堅決地說:

  「不是這句話。她要跟我說的不是這話。」

  「確實不是這句話。」薛苹淡淡地說,「這句話是我說的。」

  「我懇求你告訴我真實的情況。」

  薛苹說了。

  「從杭州回來,阿眉幾乎變了一個人,不笑不鬧,沉默寡言,只是要飛行。不管隊裡哪個人提出什麼站不住腳的理由不飛,她都主動替飛。哪怕對方是和她吵過嘴、誰也不理誰的,也不例外。甚至『安—24』飛『三亞』這樣又長又辛苦的航線,平時避之唯恐不及,現在也搶著飛。她歷來,從來乘務隊的第一天起就暈『安—24』的,這樣大小時量的不要命地飛,吐得真是駭人。人明顯憔悴了。

  「隊領導一開始看她剛療養回來,就放心排她飛。後來發現不對頭,她身體消耗太厲害,也有點看出阿眉情緒上的變化。找她談,她什麼也不說。問我,我也不便妄自匯報,畢竟這是私人的事,而且她也跟我說過別把這事捅出去,她的自尊心受不了。這期間,我們機場有個很不錯的小伙子追她。給她寫來長長的、熱情的信,約她出去,她卻象木頭人一樣無動於衷。我曾私下問她,是不是還忘不掉你這個混蛋?她說不是,說早就把你忘了,只是情緒還有點轉不過來。有時候,夢裡醒來,還覺得心寒。她說——這確實是她說的,我沒有添枝加葉——她因為太想和你好了,結果反而好不成。

  「我想她的意思是指她對你的無原則遷就。我全知道你們之間鬧的那些破事,最細微的情節都知道。你表現的象個無賴,而阿眉呢,也做得不好,象個資產階級小姐。我對她講,應該去見見那個小伙子,總要再嫁個什麼人,況且這個小伙子比前面那位強上百倍。阿眉只是說不想見。她對你還抱有幻想,真是傻得不能再傻了,你把話說的那麼絕。她當然是無法再給你寫信。而你,你也真的一封哪怕露出一點試圖挽回意思的信,一封信都沒有。

  「立冬後到春節前,有個短暫的蕭條,去一些風景城市的機票打了折扣仍不滿客。阿眉的身體越來越糟,再這麼搞下去,非停飛不可。隊領導便研究決定利用這個不太忙的空隙安排她探次家。那天是隊長跟她談的。在飛成都的航班上。我也在場。因為我忙著給客人開飯,沒注意他們還談了什麼。好象隊長跟她說這樣下去不行。國家培養一個空勤人員要花一大筆錢,不能因為一點小事就把自己毀了。大概批評的很厲害,我開完飯回來看見阿眉哭了,哭得很傷心。從杭州回來,阿眉一次也沒哭過,雖然她是很嬌氣的姑娘。那次是第一回哭,也是唯一的一回,後來沒再哭過。就是那次哭,也不是為你哭。是為了別的,比你更重要的東西,怕失去那些更重要的東西,想起爸爸媽媽禁不住哭的。她媽媽對她非常疼愛,阿眉是她最小的女兒,本來是掌上明珠。那時,恐怕也只有她媽媽能撫愈她的傷口……你算是把她傷透了。

  「她在家裡呆了一個多月,假期滿後又續了幾天。在家裡大概是把疙瘩都談開了。阿眉回來時,象陽春三月的晴天那樣開朗明媚。我真為她高興,尤其是她告訴我她又有了個男朋友,我更高興!這說明她完全從你粗暴地加在她身上的打擊中恢復了過來。這對她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又可以開始新的、更美好的生活。我還要特別著重地談談她那新的男朋友。他叫沈同平,是一個非常好的青年,一個優秀的海軍飛行員。對阿眉情真意切,一點沒有社會上某些青年矯飾做作、妄自尊大的惡習。人長的也是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比你強多了。我們乘務隊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認為他和阿眉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極為般配。

  「他給阿眉帶來了歡笑,帶來了對生活的信心,對工作的熱情。阿眉考上了天津民航學院的英語進修班,在天津學習了一年。對,她經常周末坐火車來北京玩,寒暑兩個假期也是在北京度過的。你不要瞪大眼睛,她告訴過我,她在火車站碰見過你。她說這話時很平靜,一點不衝動。她象一顆進入軌道的星,始終在自己的位置上穩穩的運行,不再受任何引力的干擾,放著自己晶亮的光芒,同其它無數星一起織成夜空璀璨的星幕,直到隕落下來……」

  仿佛突然襲來一道強光,薛苹用手蒙住了眼睛。片刻,她鎮定下來,接著說:

  「她入了黨,追認的。出事的頭天晚上,她跟我說,後天小沈從北京回來,她要跟我換飛北京,去接他。我答應了她。那天,我跟她一起坐車進停機坪。我去上海,她去桂林。她要我給她買上海的奶油瓜子和醬油瓜子回來嗑著吃。我要她買桂林的板栗回來煮著吃。我從上海買回了她要的瓜子,她卻一去沒回頭。晚上,他們機組沒回來,飛機也沒回來,傳言卻起來了。我們飛行隊的人都慌了,不知出了什麼事,問調度值班室,他們也不說。我一夜沒合眼。第二天,頭班飛桂林回來的機組帶回了昨天一架飛機撞山的最初消息,說桂林已動員了軍隊和民兵進山搜索。接著,民航領導飛來了,報紙、電台都證實了飛機失事的消息。

  「可能你們聽到哪裡摔了一架飛機,上百人喪生,只是嗟嘆一陣,或者罵兩句民航人員太差勁,糙菅人命,也就罷了。可我們就不同了,別說我們自己的飛機摔了,死者裡面有我們最好的朋友。就是不相干的外國摔了一架飛機,我們也要難受好久。夜裡在被窩裡哭完,白天還要上飛機喲。還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飛下去。

  「遺體運回機場那天你看電視了嗎?成百上千的人都哭了。哭的人各有各的原因,我是為阿眉哭的。她太年輕了,不該死呀!她活著還會對我們國家有很多用,她還沒有嘗盡人生的歡樂。還沒有孩子。為什麼不讓一個廢物去替她死?有很多混吃等死的廢物在愉快地活著,白白消耗著社會的財富,譬如你。」

  「我不是廢物,你不能隨便侮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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