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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滿意。」

  「你很滿意?」王眉大吃一驚。

  「我是說,我作為你的朋友很滿意。」

  而另一個和我聊得很熱鬧的劉為為卻一口咬定:

  「他將來會甩了你。」

  我不知道她憑什麼如此斷言。好象也沒對她流露什麼,只是當我說起當武警容易些,她問我是否會武,我隨口說了句會「六」。

  王眉走後,我驀地覺得自己不象話。我又不是怡紅公子那號情種,連自己家的表妹都敢玩命地追,居然還演成佳話,簡直是對我國婚姻法有關條款的嘲諷。從明天起,我還是恢復本來面目,做個受人尊重、稍帶崇拜的大哥哥吧(叔叔是無論如何做不成嘍)。

  第二天,持續大雷雨。王眉又來了,又是一個人,鬢上沾著雨珠,筆直的小腿濕漉漉。

  我端著的那副正人君子樣兒一下瓦解。時光不會倒流,我們的關係也不會倒退。而且,天哪!我應該看出來,什麼也阻止不了它迅猛發展。

  「我跟你說,你甭暗示意會。你要不明明白白說出來,白紙黑字寫出來,我決不動心。」

  後來,這事還成了懸案。我一提這事,阿眉便大度地說:「就算我追你還不成。」言下其實是我追她,還覺悟很低,楞不承認。我往往只好嘟噥著說:「反正我當時就是被糖彈打中的感覺。」總而言之,那一下子間的事情是說不清了,沒什麼道理可講。

  「你知道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什麼?」

  「臨死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你。」

  「小傻瓜,那時我早老了,老得不成樣子。那時,也許你想看的是孩子。」

  「不會的不會的。」 叫我深深感動的不是什麼熾熱呀、忠貞呀,救苦救難之類的品德和行為,而是她對我的那種深深的依戀,孩子式的既純真又深厚的依戀。每次見面她都反來復去問我一句話:

  「你理想中,想找的女孩是什麼人?」

  一開始,我跟她開玩笑:「至少結過一次婚。高大、堅毅,有濟世之才,富甲一方。」

  後來發現這個玩笑開不得,就說:「我理想中的人就是你這樣的女孩,就是你。」

  她還總要我說,第一眼我就看上了她。那可沒有,我不能昧著良心,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我成什麼人啦。她堅持要我說,我只得說:

  「我第一眼看上你了。你剛生下來,我不在場,在場也會一眼看上你的。」

  每天晚上她回乘務隊的時候,總是低著頭,拉著我的手,不言不語地慢慢走,那副淒涼勁兒別提了。我真受不了,總對她說:「你別這樣好不好,別這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好不好,明天你不是還要來?」

  明天來了,分手的時候又是那副神情。

  我心裡直打鼓,將來萬一我不小心委屈了她,她還不得死給我看。我對自己說:幹的好事,這就是和小朋友好的結果。

  有一天晚上,她沒來。我不停地往乘務隊打電話,五分鐘一個。最後,張欣和劉為為騎著單車來了,告訴我,飛機故障,阿眉今晚擱在桂林回不來了。

  我很吃驚,我居然輾轉反側睡不著。不見她一面,我連覺也睡不成,她又不是鎮靜藥,怎麼會有這種效果?我對自己入迷的勁頭很厭惡。我知道招待所有一架直撥長途電話,就去給北京我的一個戰友關義打電話。他是個刑事警察。我把電話打到他局裡。

  「老關,我陷進去了。」

  「天那,是什麼犯罪組織?」

  「換換腦子。是情網。」

  「誰布的?」他頓時興致高了起來。

  「還記得那年到過咱們艦的那個女孩嗎?就是她。她長大了,我和她搞上了。我是說談上了。」

  「你現在不在北京。」他剛明白過來。

  「你知道我當年是一片正大,一片公心。」

  「現在不好說嘍。」

  「你他媽的少費話。」我罵他。

  「你是不是因為革命友誼蛻化成兒女私情,有點轉不過彎來?」到底是老朋友,一箭中的,「告訴你,這是合理的結果,沒人說你。你是老百姓,這是生活的重要內容之一。是正當的,無罪的。連我也在勾搭女同事呢。」

  「得啦,你回去審你的犯人去吧。」

  「喂喂,」他叫住我,「你媽媽給我打過好幾次電話,問你的下落。你總不能長在她身上。」

  他說的對,我不能長在別人身上。正確的方式該回去工作、掙錢,*緩蟮勸⒚脊凰曄*過來。他說的對,我是老百姓,幹嗎不當個快快活活的老百姓吶?這才是我本來的面目。我剛生下來的時候,也不是個光屁股水兵。

  還有一個問題,我放心不下。阿眉請我在該市那家有名的冰室吃冷食時,我問她:

  「經常有乘客試圖勾搭你們嗎?」

  「無故搭訕的,大有人在。」

  「過於無理的怎麼辦?讓打嗎?」

  「不讓,迴避。」

  「渴著他臊著他也不行嗎?」

  「都不行,還要格外多送涼飲料。」

  「小姐的身份,丫環的命。」

  「就是。」

  「還喜歡幹這行嗎?」

  「喜歡。」停了一下,她說,「別擔心我,我不會的。」

  我充滿信任地乘阿眉服務的航班回北京。我在廣播上客之前進了客艙。阿眉給我看她們的櫥房設備。我喜歡那些鋥亮閃光的器皿,不喜歡阿眉對我說話的口氣,她在重演當年我領她上艦的情景。

  「別對我神氣活現的。」我抱怨說。

  「才沒有呢。」阿眉有點委屈,「過會兒我還要親手端茶給你。」

  我笑了:「那好,現在領我去我的座位。」

  「請坐,先生。提包我來幫您放上面。」

  我坐下,感到很受用。阿眉又對我說:「你還沒說那個字呢。」

  「噢,謝謝。」

  「不是這個。」

  我糊塗了,猜不出。上客了,很多人走進客艙,阿眉只得走開去迎候他人。我突然想了起來,可那個字不能在客艙里喊呀。

  飛機很陡地升空,升到萬米,開始平穩飛行。窗下白雲滾滾,似波濤起伏,陽光直she入機艙,光彩斑斕。

  阿眉在前櫥房忙碌著,把飲料倒進一隻只杯子,我不時可以看到她藍色的身影閃動。片刻她端著托盤出來,嫣然一笑,姿態優雅,使人人心情愉快。只有我明白,她那一笑是單給我的。

  空中氣象萬千的景色把我吸引住了。有沒有乘船的感覺呢?有點。不斷運動、變化的雲煙使人有飛機不動的感覺——同駛在海洋里的感覺一樣。但海上沒有這麼單調、荒涼。翱翔的海鳥,躍起的魚群,使你無時不刻不感到同生物界的聯繫。空中的寂寥、清靜則使人實在有幾分淒涼。我幹嗎總把什麼都同海聯繫一在起呢,真是吃飽了撐的!我不是海軍,幹嗎總誇耀自己愛海!又不是只我一個人見過海。

  雲層在有力、熱烈地沸騰,仿佛是股被釋放出的巨大的能量在奔馳,前挈後擁,排山倒海。我暈機了。 阿眉個頭確實和我基本匹配,但心理遠未成熟。若是不怕她不愛聽,我可以說她的感情摻了其他成分,我是指她在「愛」中摻了許多的「崇拜」。五年前的感受、經驗,仍過多地影響著我們的關係。她把我看成完人,這不免給我帶來了許多不方便,因為我不是完人;她把我認作強者,這更糟糕,會苛求我。她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她能說的話,我不能說;鬧了彆扭,責任統統規我。還有,不管她怎麼惹我,我不能揍她。

  我得承認,開頭的那幾個月我做得太好了,好的過了頭。簡直可以說慣壞了她。我天天泡在首都機場凡是她們局的飛機落地,我總是急熬熬地堵著就餐的服務員問:

  「阿眉來了嗎?」

  知道我們關係的劉為為、張欣等十分感動。不知底細的人回去就要問:

  「阿眉,你欠了北京那個人多少錢?」

  如果運氣好,碰上了阿眉,我們就跑到三樓冷飲處,坐著聊個夠。阿眉心甘情願放棄她的空勤伙食,和我一起吃七角錢的份飯。她還說這種肉丸子澆著蕃茄的份飯,是她吃過的最香的飯。

  這期間,有個和我同在海軍幹過的傢伙,找我和他一起去外輪幹活。他說遠洋貨輪公司很需要我們這樣的老水手。我真動心了,可我還是對他說:

  「我年齡大了,讓那些單身小伙子去吧。」

  「你靠上個什麼樣的軟碼頭了?」他蔑視地乜著眼問我。

  我說:「反正比那些海鮮要有味得多。我現在十分惜命。」

  「你再小心,就是一天一盒『龜齡集』,也是個死在老婆懷裡的沒出息的傢伙。」

  「滾你媽的,你這個早晚餵王八的小子。」我臉紅脖子粗地回罵。

  現在,對我來講,最幸福莫過於飛機出故障,不是在天上,而是落到北京以後停飛。而且機組裡還得有個叫王眉的姑娘。每逢此種喜事臨門,我便挎個筐去古城的自選食品商場買一大堆東西,肩挑手提,領著阿眉回家大吃一頓。我做菜很有一套,即:一概油炸,肉、魚、土豆、白薯、饅頭,統統炸成金黃,然後澆汁蘸糖,決不難吃。就是土坷垃油炸一下,我想也會變得鬆脆可口。阿眉也深信這一點。有一次,關義來我家,看到我從櫥房出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戴頂小白帽,穿件去掉披肩和肩章的水兵服、繫著花圍裙,才好看吶。

  「別象個傻子似地看我。」我拍他肩膀樂呵呵地說,「呆會兒嘗嘗咱的手藝。」

  我爸爸媽媽對阿眉不反感。現在老人要求不高,帶一個姑娘就可以,總比一個沒有或是帶一大串回家要強。

  我和阿眉是分開睡的。 阿眉喜歡逛商店,喜歡穿花衣裳,喜歡看電影。我只喜歡看電影——我們就常去看電影。一般情況,她到北京時間都很晚,我們不能進城去電影院看,便在我們大院的操場上看露天電影。那個星期六剛好有班調機北京。因我已不那麼神經病似地天天跑首都機場,所以飛機降落後,她一人坐車到的我家。正巧我扛著椅子要去看電影。問她,她自然也要去。往操場走的路上,她說,她在往北京飛來的一路上想:要是我在機場裡等她就好了。可一下飛機,我不在。

  「那是自然的。」我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哪知道你今天會飛來。」

  她不吭聲,噘著嘴,說北京冷。

  電影開映後,她又說冷。我把外套脫給她,她還說冷。我說:「再脫我可就光膀子啦。」

  電影放完後,她不理我了。我哄了哄,哄不過來,在夢裡還一直納悶。

  早晨,她到我屋裡來問我:「我的香水你放哪兒啦?」(她在我家放了一套化妝品。)

  「喝了。」

  她笑了,瞟我一眼。我把香水找出來,一邊往她頭髮上噴了幾滴,一邊問她。

  「昨晚生我氣了?」

  「嗯。」

  「為什麼?」

  「你不理我。」

  「還怎麼理你?你說冷,我不是連衣服都給了你?」

  「我也沒叫你非把衣服給我。我說冷,只是想聽你幾句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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