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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八一」建軍節,食堂會餐,每家都發了餐券。我們一幫孩子也喜洋洋地會會餐,自動集中在幾張餐桌周圍。桌上備有啤酒和紅葡萄酒,菜則是北京軍隊傳統的紅燒肘子、四喜丸子、純黃花魚什麼的。我們和戰士,家屬一起大吃大喝,不停地乾杯。那時我的酒量很少,喝了幾口葡萄酒就暈乎乎的,其他人也都臉紅脖子粗地吵鬧不休。

  吃完出來天已經黑了,我記得於北蓓來了,板著臉和高晉說什麼事,似乎是為汪若海。

  她可能是為汪若海抱不平或是汪若海托她說情。汪若海的怯懦行為被揭露後,我們一直不理他。我們從小就崇尚烈士,能容忍一個叛徒生活在我們中間麼?儘管他是向無產階級專政屈膝,我們唾棄的也僅僅是這種不堅貞的行徑,就像新朝儘管也對前朝的降臣委以重任仍毫不留情地把他們統統列入《貳臣傳》。

  汪若海自然對這種空前的孤立痛苦萬分,他被迫和那些更小的孩子一起玩。好幾次我們成群結隊呼嘯出入時,我都看到他領著一幫打彈弓仗的小孩站在一邊,遠遠地用羨慕的眼光看我們。於北蓓很激動,也許是惺惺惜惺惺,她比我們大兩歲,大概更能理解情勢所迫和不由己這兩個詞。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說服高晉的,她說話吐字飛快,我聽到了些隻言片語,「你們真是小孩……」,「太沒經過事了……」之類的。

  後來,汪若海就來了,怯生生地賠著笑,見面就給每人發煙。看到一個曾經那麼要好的朋友變成這樣,我們都有些難為情,想對他親熱點,又不知從何做起,於是都客客氣氣的。

  於北蓓更多地表示出對汪若海的青睞,跟他坐在一起,為他點菸,主動找些高興的話引他說,甚至公然和他親熱,摸一把擰一下的,有一陣還把胳膊搭在他肩上,摟著他依偎著坐在一起抽菸。現在看來,這一舉止是一個勇敢的姿態,在我的回憶中她的這一形象最鮮明、最不可磨滅。

  我發現高晉不在已是下半夜,實際上是當回來進門,我才想起他走了很長時間。他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然而一點醉態沒有。當時我們的酒都醒了,又餓了,正盤算著去食堂偷點會餐剩下的肉食。汪若海主動請戰,最後決定由他和方方摸進去,我和許遜在外接應。高晉沒有像平常那樣策劃指揮一番,而是到裡屋悶頭躺下,高洋進去和他說,他對高洋也很不耐煩,粗聲粗氣地把他轟開了。

  幾天後我才知道,他那天晚上騎車去了米蘭家,他那天也醉了,穿過全城用了幾乎一小時騎到米蘭家樓下。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米蘭住的那幢樓的。有一個未經證實的說法是:他從路邊第一幢樓開始一幢樓一幢樓地喊過去。

  他在黑漆漆的樓群間放肆地大聲呼喊著米蘭的名字,響亮、嘶啞的吆喝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聽來十分疹人,由於沒回應顯得悽厲、絕望和近乎病態的執拗。那天夜裡很多居民都在睡夢中被這驚心動魄的呼叫驚醒,躺在黑暗的床上心煩意亂。我的一些住在那片樓區的同學在一個月後還對我心有餘悸地述說他們在暑假期間一個黑夜的遭遇的感受,他們再次入睡後大都陷入可怖的噩夢之中。

  接下來大概就是米蘭聽到了對她的呼叫,她房間的燈迅速在頂屋亮了,在黑鴉鴉的樓群中這扇驀然出現的明亮窗房無疑給茫然尋找的高晉提供了一個清晰、準確的方位和座標。他在那扇窗房下像叫春的野貓一聲比一聲高地朝上叫著。儘管我知道那姿態非人類所能,但我的想像還是頑固地告訴我:他是兩臂撐著上身蹲踞在那裡叫喚的。

  這叫聲像它乍起時那樣驀地消逝了。這意味著米蘭披著上衣下樓來了,同她一起下來的還有她的父親,那位儒雅可敬的先生顯然是不請自來。

  可在想見,在這種情形下,高晉和米蘭不可能再說什麼,據高洋可疑的描述,那位父親並沒有嚴厲地責任高晉,雖然他的行為已構成冒犯和無恥,他請高晉上了樓,還給這個沮喪的少年一支煙讓他鎮定,而高晉也就抽了,香菸的牌子據稱是過濾嘴「中華」。我不知高晉是否表示了歉意,反正他很快從醉態中清醒過來,變得安靜了,神態有些萎靡不振,肯定會感到難受,我後來看到的臉色蒼白和疲憊不堪那時便已經像肝炎病人的黃疽呈現出來。

  然後他便掐了煙一聲不吭地走了。

  米蘭的表現和反應眾說紛紜。有人說她自始自終毫無反應,直到事情結束。有人說她開初流露了對高晉的不滿和生氣,三人上樓進房間後,她便退出了現場,直到高晉一直呆在自己房間沒出來。還有一種說法,說她很憤怒,但這憤怒是針對她父親的。她父親彬彬有禮的介入被她視為一種不近情理的干涉。她一直衝她父親叫嚷,試圖把高晉帶回自己房間照料。

  我相信並非由於她父親的阻擋而是出自高晉本人的意願,他還是走了。雖然這三種說法不分主次,都有怎樣有力的證人和很難杜撰栩栩如生的細節,我還是一下就相信了最後一種說法。沒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證據,而是我覺得當她父親坐在高晉對面時,她披著一件外衣氣乎乎地站在一旁這情景更為合理。

  兩位當事人從來沒有對我透露過有關此事的一個字,就像此事從沒發生過或僅僅是個無足輕重的傳聞和謠言。當然這件事的真相現在確實變得對任何人都不重要了,他們如果活著也許早把此事忘了。至今我對高晉和米蘭那段曇花一現的關系所達到真實程度,仍無從猜測。就我所知,米蘭最終也沒到高晉父親的部隊當文藝兵,兩個月後當我們和米蘭斷絕了來往,他們也沒再私下保持聯繫。年底高晉和高洋就當兵走了。那時他已經有一個真正的女朋友,是個駐京部隊的女兵。再之後,當我們紛紛走向了社會,在人生旅途上各行其道,殊途不同歸,即便再次路遇至多也就是一個微笑,一個招手——就像我們之現在那樣。如果我是米蘭,一定要有所擇求的話,恐怕我也會選擇高晉,他當時確實在我們那群孩子中出類拔萃,個子最高,像混血兒一樣漂亮,而且具有不同尋常的閱歷,這閱歷薰陶出他集明朗、殘忍、天真於一身迷人氣質。如果生逢其時,他本來可以像德帕迪厄那樣成為令婦女既崇拜又恐懼的電影明星。現在他只不過是千千萬萬個成功的小商人之一。

  當時,確有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倆的互相吸引和彼此迅速接近。米蘭來到我們院不再先找我,而是直接到高晉家去。有時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到來,偶然串門到高晉家,才發現她來了好半天了,兩人正聊得開心。我幾乎完全被撇在一邊,即使在場也是個龍套的角色,只有坐在一邊聽的份兒,插嘴便顯得挺不知趣,往往把他們談興正濃的聊天突然打斷,兩個人一起友好地微笑著然而神態怔怔地望著我。

  他們都挺照顧我。我在場時高晉就不特別多和米蘭交談,巧妙地儘量使話題跟我沾邊,以使我加入談話。有時還主動向我預告,「明天米蘭來,你也一起來吧。」

  米蘭也有意對我另眼相看,坐在高晉家和他聊天時看到我進來,立刻表露出極度的歡慰,這表態常常成為伴隨著手舞足蹈的興高采烈。還要高洋或者高晉本人證明:「特想你。」「聽說你一會兒來特高興。」

  她對我一貫持會愛、親熱的態度,連笑容都是那麼始終如木甜蜜。對高晉往往不客氣,公開嘲笑他過火的豪邁與奔放。為他某一句不慎的言行,認真吵過幾架,生過幾次氣。有時還指使他跑腿,為她買些她臨時想起來要用要吃的東西。

  當和我高晉發生爭執時,她便堅決地站在我這一邊,逼著高晉對我讓步。對這一切,高晉雖然也不滿也抱怨甚至不予理睬或消極不執行,但從沒真動過火。他的脾氣變得柔順了,連汪若海有時擠兌他,他也微笑聽著不吭聲。

  那天,我們去新僑飯店吃飯,米蘭和我們在一起。吃完離桌剛要走時,靠門口窗邊坐著一桌大漢中的一個招手叫米蘭過去。那是一個著名的屬於「老泡」一級的「頑主」和他那同樣著名的一夥。此人在北京以好矛鬥狠聲市九城,事跡近乎傳奇,很多名噪一時的強徒都栽在他手裡。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晰露頭角,「玩」了近十年,長勝不衰,今我們這些小壞蛋十分敬畏。我沒想到米蘭居然和他認識,而且看樣子還很熟。她過去站著和那人說話。那人坐著,巋然不動,面無表情,僅嘴皮嗝動,似乎在問米蘭什麼。米蘭回答時板著臉,眼神涼然。他們說了幾句,米蘭便傲然離去。那人臉色灰黯,低頭不語。

  我們正要走,他忽然又抬頭伸出中指指高晉,「你,過來。」

  當時我們便一起站住,個個心裡緊張起來。

  米蘭已走到門口,又轉回來,沖那人喊:「你要幹嗎?」

  那人沒理米蘭,再次叫高晉:「你過來。」

  「你別理他。」米蘭對高晉說。

  「去,滾一邊去,臭圈子!」那桌中的另一人粗魯地罵。

  我至今難忘米蘭遇辱不羞的坦然面容,那是我們很多男人都很難做到的。高晉也很鎮定,惟一可以看出他心中不平衡的就是他雙目炯炯。他向那桌人走去。猶如被一根線扯著,我們幾個也跟了過去。西部片坐在小酒館裡默默飲酒的帶槍牛仔眼中一下認出了那種目光。

  當時每一鈔都可能驟然爆發一場血的腥的鬥毆,一個眼神就會引發不顧一切的大打出手。那時我們已經習慣於出門攜帶菜刀和軍刺了。裝著兇器的軍用挎包就吊在我們脖子上,帶子縮得很短,位置正在胸前,瞬間便可以抽出砍殺。方方已經把手伸進挎包內了。旁邊幾桌吃飯的男女紛紛轉過頭來緊張地盯著我們。餐廳里一下安靜下來。高晉大概還認識那桌中的一個人,他和那人點頭打了個招呼。「你叫高晉?」那人冷冷地掃了高晉一眼,聲音平淡地問。

  「是。」高晉不卑不亢。

  「米蘭你現在帶著呢?」

  高晉沒回答,只是盯著那人。

  這時,鄰桌過來一個既和我們認識也和那伙人熟識的小個兒,滿臉堆笑對高晉和那人說:「怎麼,你們還不認識嗎?和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沒你事。」那人不客氣地說,揮揮手,像轟一隻蒼蠅。

  小個兒沒再多說一句,回到自己坐的那桌,喝著啤酒憤憤地看著這邊。「沒事,就是問問。」那人把嘴上燃著的煙拿下來,一手去端酒杯說。「沒事我們就走了。」「噢,再見呵。」那人抬起夾著煙的手致意,他和同桌人繼續剛才聊的話題。他始終沒看我們其他人一眼。

  餐廳里又恢復了熱鬧、嘈雜氣氛。

  我們臉紅朴朴地走出餐廳轉門,米蘭正站在台階上出神,轉身神情冷漠地看了我們一眼。

  十幾年後,也就是我寫完這部小說後不久,我在一次朋友請客宴席上又見到這人。他如今已是一家什麼都乾的大國營公司的副總裁,人胖了三圈,西服筆挺,還戴了近視眼鏡。整個吃飯的過程中數他話多嘻嘻哈哈、儼然活寶,跟服務小姐也開玩笑。他對我提起前這段往昔小插曲完全不記得了,說這種事經得太多了。我又問米蘭,他避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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