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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實彈she擊當然是任何一次軍事行動最為精彩的一個章節,因為精彩,所以要壓在最後,也因為有用,所以,它格外適合於結尾。實彈演習的地點放在河西,為什麼要選擇河西呢?很簡單,河西的養豬場以北是一塊鹽鹼地。這一塊鹽鹼地十分地突兀,在開闊的、綿延的、肥沃的、水糙豐美的蘇北大地上,它像頭上的一塊疤,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任何毛髮。和周邊的萬頃良田比較起來,它的地勢要稍低一些。在每一年的汛期,鹽鹼地積滿了水,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湖。其實淺得很,水面都到不了膝蓋,沒有一條魚,一隻蝦。汛期一過,它的本來面貌暴露出來了,在太陽的照耀下,水沒了,「湖底」卻白花花的,仿佛結了一層霜。地表上還布滿了烏龜殼的花紋,那是開裂了,一塊一塊地翹了起來。像鍋巴。王家莊的人們就把它叫做「鬼鍋巴」。它們是「鬼」的糧食。鹽鹼地就是鬼的食堂。這個「鬼食堂」大了,它連接著王家莊、高家莊、李家莊。早些年人們曾改造過它,三個村莊的幹部和社員為了把這個「鬼食堂」改造成「人食堂」,苦頭沒少吃。可是沒用。無論你怎樣地改造,它還是它。一粒麥子都不給你。當然,三個村莊的莊稼人倒也沒有白費力氣,因為「改造」,鹽鹼地被搞得坑坑窪窪的,高一塊,低一塊。他們在無意當中建成了一塊上好的she擊場。she擊場有一個最為基本的要求,它需要一塊高地,做一堵牆,好把子彈擋在牆內。要不然,槍聲一響,你知道子彈會飛到高家莊還是李家莊?這樣的「烈士」縣民政局從來都是不批的。

  經過嚴密的偵察,洪大炮在一塊土丘的面前把他的民兵營安頓下來了。一共有十個靶位。換句話說,一共有十個she擊點。在she擊點的背後,擠滿了王家莊的年輕人。王家莊的年輕人都來了,說傾巢出動都不為過。誰不想聽一聽真正的槍聲呢。洪大炮想趕他們走,但是,趕不走。洪大炮急得脖子上的那塊疤都發出了紅光。洪大炮還是讓步了,他命令他們「統統臥倒」。他們就臥倒了,鹽鹼地的土坑裡露出了一顆又一顆的腦袋。安頓好了,洪大炮把吳蔓玲從戰士們當中拖出來了。吳蔓玲怎麼到這裡來的呢?其實是她的一句玩笑話。她說,她也想「放兩槍」,要不然,真的打起仗來,她「總不能去當炊事員吧」。洪大炮卻表揚了她,當場特批了她十發子彈。這一來吳蔓玲還不能不去了,不去就成了違抗命令。吳蔓玲後悔得要命,來不及了。她站在洪大炮的旁邊,緊張得像什麼似的。吳蔓玲想,開槍之前的嚴峻與肅穆原來是這樣的,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抖,像提前上演的摳。風平浪靜,但這一切都是一個假象,馬上就會電閃雷鳴,馬上就會地動山搖。

  標靶那邊的旗語打過來了。這是旗幟的語言,一般的人是聽不懂的。旗語莊嚴,它說話的方式沒有迴旋的餘地。洪大炮命令身邊的人同樣用旗語做了答應。洪大炮趴下了。吳蔓玲也趴下了。洪大炮取過了彈匣子,「咔喳」一聲,子彈上膛了。吳蔓玲的腦子頓時就空了。無量一直都尾隨著她,這會兒離她都不到一公尺,吳蔓玲就是看不見。無量原本是站著的,現在,它一定感受到了什麼,蹲下了。後腿貼在了地上,前腿卻撐得高高的,左邊舔了一下,右邊舔了一下,凝視著遠方。

  吳蔓玲端起了槍。她在瞄準。王家莊的年輕人發現,洪大炮一直把他的手放在槍管的上方。他這樣做是必要的。只要槍管不向上,無論吳蔓玲把她的子彈打到哪裡,只要不飛上天,起碼是安全的。泥土永遠也打不爛,炸不死。

  「啪」的一聲,吳蔓玲摳動了她的扳機。這一聲太響了,超出了吳蔓玲和王家莊所有年輕人的想像。說起來他們對槍聲並不陌生的,哪一部電影裡沒有?可是,親耳聽到了,近距離感受到了,不一樣了。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的耳朵被擊中了,整個人都受到了巨大的撞擊。槍聲傳到了天上,卻又被天空反彈了回來,又把人嚇了一大跳。槍聲絕對不是「啪」的一聲那樣簡單,而是「啪——咂——」,是兩響。後面的一聲更猛烈,更有說服力。所有的人都被這一聲槍響震懾了,誰也沒有留意吳蔓玲身邊的狗。幾乎就在槍響的同時,無量跳了起來。這一跳絕對超出了一條狗的限度,是不可思議的那種高。是癲狂的高,靈魂出竅的高。無量剛剛從空中落地,吳蔓玲可能是受到了第一聲槍響的刺激,慌了,手指頭不停地摳。54式半自動步槍的十發子彈就如同機槍的掃she一樣,全給她摟出去了。無量忘記了逃跑,伴隨著槍聲,它就在原地不停地起跳,不停地下落。它的身影瘋魔了。直到最後一顆子彈打出去,無量愣了一會兒,這才想起來廣闊天地是大可逃跑的。無量像第十一顆子彈,飛向了養豬場。在撒腿狂奔的過程中,無量自己把自己絆倒了好幾次,巨大的慣性撞翻了一大堆的鬼鍋巴,塵土飛揚。

  端方臥倒在she擊點的後方。他的心情和別人的不一樣,他畢竟和洪大炮相處了一些日子,存了一點小小的私心。他在等。等實彈she擊結束之後,他想向洪主任要一顆子彈,他也想放一槍。端方為他洗了那麼多的衣裳,還有臭襪子,這樣的要求不過分的。當兵沒當成,「弄一把步槍玩玩」,總是可以的吧。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老駱駝也來了。他俯臥在不遠的地方,由於緊張,他已經將兩隻耳朵一起捂上了。吳蔓玲she擊完畢,這時候對面的土坑裡鑽出了一個人來,是報靶員。他嚴肅認真地把手裡的旗幟一通揮舞,洪大炮爬起來了,兩隻手叉在了腰間,大聲地笑了。洪大炮對吳蔓玲說:「怎麼搞的嘛,一環也沒有,完全脫靶了嘛!」戰士們都笑了。吳蔓玲沒有笑,她的臉已經白了,還沒有緩過神來呢。直到第一組戰士從地上爬起來,吳蔓玲這才想起了她的狗。吳蔓玲說:「無量呢?我的狗呢?」一位戰士就和吳蔓玲開玩笑,說:「吳支書,你的狗幫你找子彈去了,要找好半天呢!」大伙兒就又笑。洪大炮回過頭,拉下臉來,命令說:「肅靜!」

  一組是十個人,也可以說,一組是十把槍。和剛才吳蔓玲的she擊比較起來,現在,鹽鹼地里的槍聲則更像槍聲了。好在人們的耳朵已經適應過來了,不再是一驚一乍的了。就槍聲而言,吳蔓玲的槍聲頂多也就是流寇的所為,是孤單的,零星的。這會兒,真正的戰爭開始了。是阻擊戰。敵人一次又一次地衝鋒,他們想從這裡逃出去。然而,這是妄想。一陣又一陣的槍聲宣告了他們的失敗,宣告了他們的死亡。端方都已經看見遍地的屍體了。他的想像力在向內看,他的心中有一部電影,這部電影的內容是「人在陣地在」。槍聲大作,空氣都香了。火藥的氣味越來越濃郁,這是戰爭的氣味,它籠罩了鹽鹼地,籠罩了里下河的平原,籠罩了每一個年輕人的心。硝煙的氣味令人沉醉。

  漫長的、驚心動魄的阻擊戰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戰士們槍槍中靶。正如歌曲里所唱的那樣,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敵人的死傷慘重。戰士們收起了槍,把它們架在了一邊。這一架就是一個信號,實彈she擊結束了。戰土們來到王家莊的年輕人中間,開始趕人。把他們往鹽鹼地的外面轟。端方站在那裡,沒動。怎麼就這麼結束了呢,他還一槍沒放呢。端方的心中湧起了無限的惆悵。這場戰爭能打上十天八天的多好哇!一個戰士來到端方的身邊,客客氣氣地說:「離開一些吧。」端方沒好氣地說:「反正結束了,你管我們站在哪裡?」戰士反問了一句,說:「誰說結束了?」戰士說,「誰說結束了?還有手榴彈呢。你們趴在我們身後,萬一有人脫手,多危險?」

  端方的好心情突然就被調動起來了,是喜出望外和絕處逢生的喜悅,簡直就是撈了一筆外快。還有手榴彈呢!端方立即幫助戰士們清理場地了。端方帶領著大伙兒爬上了遠處的小土丘,在小土丘的背後,他們趴下了。遠遠的,他們看見洪大炮撬開了一隻彈藥箱,小心翼翼。那裡頭全是手榴彈。在傍晚的陽光下面,它們發出烏溜溜的光。吳蔓玲望著彈藥箱,很害怕,不好意思地對洪大炮笑笑,說:「洪主任,看起來我要做逃兵了。」洪大炮緊緊握住了吳蔓玲的手,高聲喊道:「戰鬥緊張,你也別送我,我也不送你。我還要指揮!你回去吧,回去!這裡有我們!」

  手榴彈的爆炸是真正的爆炸。伴隨著一陣火光,大地都晃動了。然而,端方失望地發現,它的威力遠不如電影上的那樣巨大。電影就是這樣,在手榴彈爆炸的時候動用了特寫鏡頭,整個畫面都是紛飛的屍首和紛飛的泥土,具有一錘子定音的效果。其實不是這樣的。手榴彈並沒有那種大規模的、駭人聽聞的殺傷空間。它驚人的只是聲音,它炸飛的泥土卻遠遠稱不上遮天蔽日。端方渴望的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手榴彈讓端方失望了。可是,不管怎麼說,恢弘的、劇烈的爆炸聲還是讓端方的熱血沸騰起來。他激動得不能自己。他要當兵。他還是要當兵。只有當上兵了他才能整天和she擊、和爆炸在一起。端方趴在地上,暗自下定了決心。他對自己說:「對吳支書要好一點,對吳支書要好一點!從今天開始,對吳支書要真正的好一點。今年不行,還有明年。」

  「放一槍」的願望端方最終也沒有能夠實現。夕陽西下的時候,鹽鹼地的上空飄滿了硝煙,硝煙堆積在半空,被夕陽染得通紅。空氣的味道全變了,不再是香,而是糊。大地突然安靜了下來,有了慘烈的、難以接受的跡象。戰士們在遠處,像電影裡的一個遠景,安安靜靜地立隊,安安靜靜地稍息,安安靜靜地立正,安安靜靜地向左轉——走。端方站起來了,他望著遠方,遠方是一支「之」字形的隊伍,他們已經開始撤退了。心裡頭突然就是一陣難過。他的心裡響起了電影上的畫外音:「同志們走了,革命轉入了低cháo」。端方都有些不放心了。他們為什麼要走?他們走了,王家莊會發生什麼呢?揪心了。天黯淡了下來,端方的心也一起黯淡了。他轉過身,並沒有和別人一起去爭搶子彈頭,卻盯住了自己的身影。他的身影很長,在一個下坡上。端方的身影有了流淌的危險,有了覆水難收的意味。夕陽同樣把硝煙的陰影投放在了下坡上,端方在陰影中傷感而又彷徨。

  老駱駝說:「回去吧。該餵它們了。」

  因為實彈演習,村子裡其實是空著的。每一間房屋都安安穩穩,每一棵樹都安安穩穩。而那些糙垛的外部輪廓則格外地柔和了,它們綿軟的線條完全體現出了被占領和被解放的局面,柔順,服帖。村子裡偶爾有一兩個婦女在走動,她們頭頂著圍巾,腋下挎著竹籃子,是沒事找事的樣子。這同樣也是被占領和被解放的局面。總之,在冬日下午的太陽下面,呈現出祥和而又安樂的景象,同時也是死氣沉沉的景象。說不好。畢竟是年底了,年底的村莊就是這樣,有一股說不出的寥落,仿佛是在預備,在積蓄,新年一到,才能夠歡天喜地起來。當然,槍聲響起來之後情形立馬改變了,王家莊不再寥落。槍聲就是發令,村子裡的家禽和家畜「呼啦」一下,集體出動了,神經質地出動了。它們哪裡能懂得槍聲的意義,它們不懂,嚇壞了,魂飛魄散。它們就知道顛,就知道跳。一眨眼的工夫王家莊就沒了人樣,家畜飛奔起來,半空中飛翔的全是雞鴨鵝,還有它們的羽毛。王家莊突然就成了一個動物的世界,是飛禽與走獸的世界,一句話,瘋狂的世界。史無前例。乾脆就是史前。有了洪荒的、霸蠻的、原始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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