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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渡江戰役」後來不搞了,主要是出現了傷亡,犧牲了兩個人。兩個本來就不會游泳的姑娘在極度混亂的戰爭中落到了水裡,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漂了上來,被波浪退還給了中堡鎮。「她們是烈士!」洪大炮說。縣民政局卻不批。沒有追認。洪大炮受到了上級領導的批評。上級領導的批評歷來都是這樣,它要體現辯證法的精神,它是一分為二的。一方面,上級領導否定了洪大炮工作中的「失誤」,另一方面,上級領導也肯定了洪大炮所堅持的「大方向」。在「大方向」的指引下,洪大炮及時修正了他的戰爭思路,他把戰爭從水裡拉到了陸地。當然,主題是不會改變的,那就是「解放」。

  一九七六年的年底,利用冬日的農閒,洪大炮決定,「今年」解放王家莊。同時,把拉練、打靶等軍事行動全部放在了這裡。軍事行動有軍事行動的特點,那就是嚴格保密。王家莊在事先一點也不知情。吳蔓玲慘了,她是從被窩裡被洪大炮揪出來的。吳蔓玲沒洗臉,沒梳頭,沒刷牙,被窩都裹在身上,樣子十分地狼狽。好在吳蔓玲並不糊塗,她在第一時間向洪大炮做了檢討,是口頭的。她承認自己放鬆了警惕,沒有做好相應的、積極的防禦。洪大炮卻沒有責怪她。雖然一夜沒睡,洪大炮的精神頭卻格外的好。洪大炮一揮手,說:「不是你們無能,是共軍太狡猾!」這是一句家喻戶曉的電影台詞,經洪大炮這麼一引用,有了豪邁的氣概,有了必勝的信念,還有了幽默的效果。大伙兒全笑了。洪大炮也寬容地笑了。洪大炮一笑,吳蔓玲的口頭檢討就算通過了。王家莊的氣氛熱烈起來,家家產戶打開了大門。他們慶解放,迎親人,燒開水,煮雞蛋,放鞭炮,打起鼓來敲起鑼。大清早的,炊煙裊裊,熱火朝天。

  高音喇叭響起來了,鑼鼓聲和鞭炮聲響起來了,端方端坐在床上,遠遠的,卻聽得真真切切。這不是夢,是真的。

  王家莊被占領了,作為一次成功的軍事行動,洪大炮和他的軍隊把王家莊年底的氣氛提前推向了高xdxcháo。雖然離過年還有一些日子,但是,在王家莊的年輕人看來,這樣的氣氛比過年好多了。過年哪裡能有這樣的緊張、這樣的刺激!王家莊被民兵營全面管制了。他們是一支人民的鐵軍,一共有三大紀律與八項注意。他們是一支人民的軍隊。事實也說明了這一點,《戰地快報》的總結上說,在王家莊被解放的這些日子裡,王家莊沒有一個婦女遭到調戲。《戰地快報》還說,王家莊甚至都沒有丟失一隻狗與一隻雞。這是極其了不起的。《戰地快報》進一步指出,「相反,戰士們為老百姓做好事卻達到了一百三十六人次,比較起一九七五年解放李家莊來,提高了百分之五點七三」。當然,《戰地快報》絕對體現了辯證法的精神,它檢討了自己的不足。它說:「二連四排一班的戰士章偉民,他罵了王家莊第三生產小隊的一位貧農大爺,他說大爺是『狗日的』。一聲大,一聲小。章偉民受到了營部的通報批評。營部決定,在實彈演習的時候,扣發章偉民兩粒子彈,以儆效尤。」

  王家莊三步一個崗,五步一個哨。壁壘森嚴了,突然就有了咄咄逼人的緊張。小伙子和小姑娘們極度地興奮,都快不行了。他們在走路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還不停地回頭。即使是到河邊去淘米,即使是上一趟廁所,他們也覺得自己的懷裡揣著一封雞毛信。他們是在「工作」,暗地裡早就參加了革命,而且在地下。他們的一舉一動憑空就有了意義,是在白色恐怖之中完成的。是機智勇敢和艱苦卓絕的。所以,他們每一個人都賊頭賊腦的,眼珠子一刻兒在眼眶子的左邊,一刻兒又竄到了眼眶子的右邊,就生怕暴露了目標。還要擔心腳底下的地雷,以及老槐樹後面的一聲冷槍。鬼鬼祟祟太吸引人了,簡直就是召喚。恨不得自己馬上就被捕,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之後氣息奄奄地被解救出來。但是,沒有人逮捕他們,太遺憾了。他們在等。他們在走路的時候不停地回頭。他們堅信,希望是有的。一定有。照這樣下去,一定會有一支烏黑的槍口對準他們的小腰,低聲地說:「不許動!」他們就被捕了。這是多麼的盪氣迴腸。這樣動人的假想其實是矛盾百出的,一方面,民兵營把王家莊假想成了敵人,是最後的一個「據點」;可王家莊呢,反過來了,他們把民兵營當作了敵人。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人民」與「人民的軍隊」完全可以這麼做。它不是一個人的遊戲,是「國家」讓這麼幹的。

  吳蔓玲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遊戲。不過,上級的指示她是不會抵抗的,她會不折不扣地嚴格執行。這一點上級領導完全可以放心了。在被占領的日子裡,吳蔓玲的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她把端方從養豬場「調上來了」,和民兵營的三位戰士一起,專門負責洪大炮的警衛工作。洪大炮的行軍床架在大隊部的主席台上,那裡既是洪大炮的個人臥室,同時也是這一次軍事活動的最高指揮部。端方他們呢?在空蕩蕩的大隊部下面打了一個地鋪。四個小伙子都擠在了一起。看起來洪大炮對端方的印象不錯,一見面就給了端方的胸脯幾拳頭。端方特別的結實,胸脯被洪大炮的拳頭擂得「嗡嗡」的。洪大炮高聲地說:「小伙子不錯!條件好!」吳蔓玲淡淡地說:「是不錯的。」洪大炮又給了端方胸脯一拳頭,說:「前途無量!」

  吳蔓玲的心口凜了一下。「前途無量」,她太耳熟了。這是洪大炮對吳蔓玲的評語,在吳蔓玲的耳朵里一言九鼎的。這麼多年過去了,吳蔓玲一直沒有忘懷。她把這四個字印在了腦海里,對這四個字極其的珍惜。私下裡,她把自己和這四個字捆在了一起,有了特殊的含義,是特定的,是專指的,是「吳蔓玲」的另一種說法。現在,洪大炮這麼輕易地就把這四個字給了端方,吳蔓玲難免有了一些想法,即使是給了端方。當然,吳蔓玲沒有表現出來,很得體地說:「他給洪主任做警衛,我放心。」說完了,吳蔓玲的內心突然就有了一股不太好的念頭,是一股淡淡的失望,甚至,是絕望。洪大炮再不是把他說過的話給忘了吧?

  但吳蔓玲還是有收穫的,端方做了警衛,一到了夜裡,他就睡在大隊部了,和吳蔓玲「睡得」特別地近,就在一個屋檐的底下。這樣的格局其實也說不上好,近在咫尺,卻還是遠在天涯。有些折磨人了。要不要過去查查房呢?電影上倒是這樣的,在戰爭題材的電影上,女幹部們時常提著馬燈,來到熟睡的戰士們的床邊,幫他們掖一掖被子。吳蔓玲想像出端方熟睡的樣子,特別想在端方的下巴那兒給他「掖一掖」,這個想法和這個動作都招惹人了。有些欲罷不能。一想到洪大炮就躺在主席台上,吳蔓玲嘆了一口氣,又拉倒了。一個女幹部,半夜三更地跑到領導的那邊去,這算什麼?傳出去反而會給自己的未來造成不必要的麻煩。還當是他們怎么子的。

  第二天的下午吳蔓玲從外面剛剛回來,意外地發現大隊部是空的,只留下了端方一個人。端方蹲在空空蕩蕩的大隊部的正中央,就著臉盆洗衣裳呢。吳蔓玲進了門,看了看四周,說:「人呢?」端方頭也沒抬,說:「練習刺殺去了。」吳蔓玲說:「你怎麼不去?」端方說:「洪主任讓我給他洗衣裳。」吳蔓玲並著步子走了上去,蹲下來,突然把她的手伸進了蓬勃的肥皂沫里去了。吳蔓玲說:「這個洪大炮,也是的,一個大男將洗什麼衣裳。」再也想不到一把卻把端方的手給抓住了。四隻手同時嚇了一大跳,都在泡沫里,一隻也看不見。吳蔓玲的胸口突然就是一番顛簸。肥皂的泡沫實在是一個可愛了。但肥皂的泡沫並不可愛,它特別的滑,端方一驚,手就從吳蔓玲的掌心滑出去了。吳蔓玲沒有再去抓,剛才是無意的,再去抓,那就故意了,不好。端方站了起來,兩隻手垂放在那裡,十個指頭都在滴水。但端方卻沒有走,就那麼站著。吳蔓玲開始了她的緊張,大幅度地搓衣裳。辱白色的泡沫四處紛飛。吳蔓玲是知道的,端方一旦站起來肯定就要離開了。還沒有來得及傷嘆,出乎吳蔓玲意料,端方慢慢地卻又重新蹲下了。吳蔓玲的心臟一下子拉到了嗓子眼。不敢看,只能盯著他的膝蓋,手還在機械地搓。吳蔓玲的心裡頭突然就是一陣感動。就這樣吧,就這樣吧,兩個人一起蹲著,守著辱白色的泡沫,就這樣吧。可吳蔓玲的呼吸跟不上了,堅持了半天,到底把嘴張開了,突然就是一聲嘆息。端方說:「蔓玲。」

  吳蔓玲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她的身子一點一點地直了,抬起來了。吳蔓玲斜著眼睛,就那麼望著端方的手。他手背上的血管是凸暴的。手指尖還在滴水。大隊部的空間一下子就被放大,在晃,越來越虛,有些可怕;而大隊部的安靜卻被收縮了,小到只有一滴水這般大,也蠻可怕的。吳蔓玲一直都沒敢動。甚至連日光都不敢動。如果現在是黑夜,吳蔓玲想,自己會撲過去的吧,自己一定會把腦袋埋在端方懷裡的吧。當然,這只是吳蔓玲一個壯膽的想法罷了。吳蔓玲自己也知道,如果現在是黑夜,自己還是不敢撲過去的。她擔心端方客客氣氣的,抓住她的兩條胳膊,一隻手放在她的左邊,一隻手放在她的右邊。這樣的事情不能有第二次。吳蔓玲終於支撐不住了,她的肩膀一松,整個人就軟了。好在還蹲在那裡。吳蔓玲說:「端方,有些話,你還是要說出來的。」

  一個警衛戰土卻十分冒失地衝進來了。槍托在他的身後拍打著屁股。吳蔓玲瞥了他一眼,分開絕對來不及了。看起來一切都還是給他看見了。吳蔓玲從臉盆裡頭提起了洪大炮的衣服,拉住領口,拽直了,送到端方的跟前,大聲說:「主要是領子。洪主任多辛苦,出汗多,領子要用力地搓。還有袖口。看見了吧?笨死了你。」吳蔓玲在慌亂之中的鎮定甚至把自己都感染了。她站了起來,打了一個踉蹌。吳蔓玲笑著說:「小成,忙什麼呢?」小成一個箭步,跨上主席台,掀起洪大炮的枕頭。他把一盒飛馬牌香菸舉過了頭頂,還揚了揚,高聲地喊道:「洪主任的香菸抽完了!」

  小成跑步走了。槍托在他的身後拍打著他的屁股。大隊部和原先的大隊部一樣大,大隊部和原先的大隊部一樣安靜。再也沒有了剛才的漫無邊際,再也沒有了剛才的靜謐。吳蔓玲相信了這樣的一句話:可遇不可求。「那一刻」被她遇上了,「那一刻」卻再也不可求了。肥皂的泡沫遇上了油漬,污漬,泡沫變成了黑乎乎的髒水。泡沫沒有了,辱白色沒有了,動人的開裂和破碎的聲音沒有了。端方在用力地搓,頭都不抬。現在輪到吳蔓玲垂掛著兩手了,十個指頭在滴水。吳蔓玲的十個手指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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