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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樓門,前面是一條和任遠並肩走過不知多少次的道路,延伸到一個小公園裡,只見被近日冬雨滋潤過的青草地上,幾條狗兒耍得正歡。她又憶起舊事來,眼淚落得更凶了,在風裡一邊哭著,一邊簌簌發抖。

  「你站在這裡吹了多久風了?不怕感冒嗎?」一件風衣披上肩,她回過頭,看到了那雙溫暖的眼睛。

  羅如萱從孫叔叔家回來,心事仍是重重的:那晚任遠為什麼如此異樣?當然和乍逢何晴有關。又會有什麼關係呢?何晴不過是他的前妻,又狠狠傷過他的心。但她隱隱覺得任遠在犯難。他在犯什麼難呢?為什麼自己也跟著犯難呢?

  她想尋些答案,便給媽媽打了電話。她生怕媽媽問她男朋友的事,便先發制人,說道:「孫叔叔過生日好熱鬧,我不認得什麼人,就和阿姨說長道短,結果又聽到了關於你的八卦

  ,你是要我說還是你自己告訴我啊?」

  羅母笑了:「你在美國越學越壞了,我的事你哪件不知道?倒來問我。」

  羅如萱說:「是關於……我也不知該怎麼叫這個人……爸爸。孫叔叔和阿姨只是提了一下,說我上台大的時候你們又見過,我再問,他們就怎麼也不肯說下去了。那麼大的事情,你怎麼不告訴我?」

  羅母在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緩緩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年羅如萱聯考考中了台大後,羅母更是將所有精力放在那四家小超市上。一日,羅母忙碌了一整天后回到家,只見門口台階上坐了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風霜滿面,衣衫破舊。羅母只當是個叫花子,便拿出些施捨的零錢,打發他走,不料她再瞥一眼那老者,一顆心陡然揪了起來。那老者的衣服顯然是勉強才撐上了身,式樣老舊,但似曾相識。再仔細看,老者的一雙眼裡透出哀懇之色,那形貌,竟是不辭而別,離家多年而杳無音信的羅父!

  羅母試想,如果羅父早十年回來,自己會怎樣?一定會痛哭失聲,和他扭打一場。如果早五年回來,又會怎樣?一定會啐一口,不理不睬。但此刻看見他那充滿了乞求諒解的眼神,看見他比同齡人格外的蒼老,她忽然覺得自己在心裡咒罵過無數遍的這個負心無情人竟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可憐。

  將羅父客氣地延請入家門,羅母詫異地問他:「這麼些年過去,我們早搬出了原來住的闊氣別墅,換了好幾個住處,你又是怎麼找來的?」羅父說:「十年前,我回來過一次,遠遠地看到你們娘兒倆,然後靜悄悄走了。五年前,我又回來過一次,遠遠地看到你們,很想和你們說話,但羞於啟齒,又走開了。」

  羅母冷笑說:「你倒精明,知道我現在不會發火了,但你怎麼會有臉面回來。」說完,還是嗚嗚地哭了起來。

  原來羅父當年離家,一不是有了外遇,二不是違法犯事。那時正是台灣經濟受美國惠顧而開始發達,羅父在一家美資企業做中層主管。當時,能在美資公司做事,尤其做管理,可謂人人艷羨,「既在其位」的,自然發動起全身每個細胞力保金剛不壞之身,公司里的爾虞我詐自然充滿了日程,明爭暗鬥到了白熱化時,甚至有黑幫捲入,嘯傲江湖一番。羅父年輕氣盛,心高氣傲,註定落到個四面樹敵的地步。同輩反目,上司重壓,他越是急於證明自己,太過孜孜以求了,反求來了個神經崩潰,最後只能尋找逃避現實的出路,索性連嬌妻幼女也不顧了,一走了之。

  他身無分文地流浪到來香港,過了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又搭船飄流回了台灣。前些年住的豪華別墅早已易主,他反覆打聽,總算又找到了羅母,遠遠地看見她操持這一家小小的雜貨店,從早到晚不得一刻閒暇,小羅如萱放學回來,也在忙前忙後。他想到自己如今一事無成,一無所有,甚至打不起重新工作的勇氣,若是回到這個家中,反倒給她們添了累贅,於是連上前相認的勇氣也沒了,只好繼續流浪。

  又過了數年,他逐漸克服了對競爭的畏懼,在香港尋了份工,生活稍稍穩定。那日他又回到台灣,輾轉找到了又換了居處的羅母和如萱,還是只敢遠遠地注視母女二人,見她們已不在貧困中掙扎,本想現身相見,卻又遲疑了:她們已度過了最艱苦的一段日子,眼看原來那家小百貨店已有了更大的規模,自己忽然回來,算是來坐享其成嗎?他這些年雖吃了苦,想明白了不少事理,高傲的性子卻沒改,於是咬了咬牙,還是沒有和羅母相認。

  羅母聽他說完,細細回憶當年,他突然出走之前確是有不少異兆──似乎永遠加不完的班,永遠熄不掉的香菸,午夜的咖啡,血絲密布的雙眼。可惜自己當時毫無閱歷,不知道壓力當真是洪水猛獸,那些男兒好漢們,越是要刻骨銘心地做個強人,越是脆弱得不堪一擊。如果當初知道這些,一定會好生勸慰他,也不至於以悲劇收場。

  「可是你現在為什麼回來了呢?」羅母覺得羅父還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這一問似乎是問到了羅父真正的傷心之處,他忽然老淚縱橫。用老淚縱橫形容一位哭泣的中年人是不恰當的,羅母暗暗心驚:羅父這些年定是受過不少苦楚,他尚未過半百,卻顯得那麼蒼老!

  羅父哭了一陣,終於說:「我很想你們,想見你們,你知道,人的等待真的是有極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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