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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我躺在那裡,他連碰都沒碰我一下。」伊蓮和洪小姐說起太浩湖邊的山林木屋一晚,滿臉疲倦之色,竟顯得衰老,仿佛一口氣過了十幾個生日。

  洪小姐問:「你沒碰碰他?」

  「他是電腦嗎?非要碰了才有反應?」伊蓮那晚只是在耍性子,就等著任遠來抱她,撫慰她,便會是很浪漫甚至很激情的一晚。她等到日出東山,任遠的呼嚕聲換了十八個調門,卻什麼都沒發生,她對白日裡的遭遇本就沒有釋懷,此時再遭冷落,越想越恨,恨自己不該改了主意,自取其辱;又越想越後怕,怕自己真的要面對一個秘密。

  「這麼說來,他果然是身體有毛病的。」洪小姐終於滿意了。

  VantageSoft終於出台了對矽谷總部的第一次裁員計劃,百分之十的雇員就此風流雲散。公司里雖然早就流言紛飛,但流言多半是用來嚇唬同事和給自己壯膽,從來沒有人願意將它鑄造成現實,只有那些在權力鬥爭中脫穎而出的總裁們,殺紅了眼,下得了手,順便將些小嘍羅也一併斬了。硝煙過後,又有安民告示貼出:這次清理掉的都是老弱病殘幼,此舉純為了能讓公司里剩下的精英們輕裝上陣,爭取下個季度創造輝煌。但剩下的精英們看得清楚,整個高科技的市場和發展環境黑暗無比,這時,除非因為高壓電線短路燒起來,要創造點亮

  光實在不容易,更不用說輝煌了。

  商業平台工程部一樣受到衝擊,各組都損失了些人馬。馬克這組裡也丟了一名軟體工程師和一名高級軟體工程師。羅如萱進公司最晚,最沒有資歷,卻躲過一劫,暗叫僥倖,幹得更賣力了。她驚奇得發現,周圍許多人都一反常態:本來吊兒郎當的突然開始干點正經事了,以前稍微干點正經事的突然變成了工作狂,原先就是工作狂的沒有了進化的空間,索性徹底失去了理智,爭項目爭到你死我活,爭來了項目,就大包大攬,一副嘔心瀝血之態。

  程式設計師中,十有八九不是患了幽閉症就是反社會分子,即便剩下的十之一二也時不時地因為行為失控去看心理諮詢。但自從第一次裁員後,羅如萱身邊,幾乎人人都成了公關大師,有化敵為友的,有桃園結義的,更有相見恨晚的。一到午間,就能看見三三兩兩的同事結伴出去吃午餐。倒不是從前沒有人外出會餐,只是現在的頻率陡增,仿佛裁過一次員後,眾人忽然都產生了欣賞別人吃飯和讓別人欣賞自己吃飯的強烈欲望,生怕再裁員,彼此都會失去了這份享受。

  羅如萱略有些迷失,她是個聰明人兒,知道大家這麼做的用意,不外乎多樹朋黨,今後「辦公室政治(office politics)鬥爭」中,能立於不敗之地。她想,自己初來乍到,尤其要多尋些依靠呢。道理是明白,但她遲遲不動。她是個開朗愛交際的女孩,到灣區不久,已經結交了不少朋友,在公司里人緣也是一流的,可她還是不願成為公關大師;她也喜歡和朋友們外出吃午餐,可她並沒有欣賞別人吃飯的強烈欲望。她暗暗責備自己,早該自立的人了,還那麼沒主意。

  於是,她打電話向遠在台南的母親請教。

  羅如萱長在台南,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天有不測風雲,三歲那年的一天,她一覺醒來,父親離開了她和母親,從此再也沒回來。因為原先家道殷實,母親在婚後一直操持家務,這家一分崩離析,便沒了經濟來源。好在母親是極剛強的性子,將以淚洗面留給了深夜,也不要親戚資助,白日裡四處尋工。她含辛茹苦,數年後用攢的錢開了爿小店,再數年後那小店變成了三家連鎖超市。羅如萱在台灣讀了兩年大學後,母親的小連鎖超市被一家大連鎖超市買下,家裡重又殷實起來。羅如萱依依不捨告別母親,來到美國讀書,一晃已過了五六年,但一個習慣不改,遇到難解之事,總要向母親請教。

  近來,她又有些怕給母親打電話。母親每次都要問她有沒有在約會。她自小經歷父母婚變,後來知道,責任都在父親。蛇咬到了母親,她難免也跟著怕了井繩,加之她自小一得閒便幫著母親在店裡料理,閱人無數,只覺男人都大同小異,不抱太大的希望。羅母苦心孤詣,辛苦持家之餘,沒忘了給小如萱創造一個不俗的教育環境。當年家破,家中原有的家什變賣到只剩了幾面牆,唯獨留下了一架鋼琴。羅如萱從五歲起開始學琴,學到五歲半就再也坐不住了。羅母一面勉力將女兒按在鋼琴前熬了幾年,一面開始央求小店裡幫忙的老先生教女兒讀詩詞古文。老先生在店裡收銀經常出錯,給小如萱選的課餘讀物也大有問題,大半是因為老先生雖然飽讀詩書,但一生鬱郁不得志,難免悲觀。比如《詩經》三百,他認為《關雎》、《桃夭》這等喜慶浪漫之作太「淫」,偏拿了離婚的名篇《柏舟》和《氓》來大作文章;然後是《古詩十九首》,「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盪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蹟」,不是離婚就是分居,而且和現代社會一樣,大抵都是男的錯;再到「孔雀東南飛」,再到唐詩宋詞,他專找觸目驚心、悲悲戚戚的佳作來傳授。小如萱有母親遭遇為鑑,又有幾千年的哀慟文學為底,尤其看到李商隱和一堆宋朝人的脂粉氣,越加覺得對男性還是以疏離為上。好在她繼承了母親樂天開朗的性子,男女之情外,諸事豁達,所到之處,不乏「好逑」之眾。她約會時總夢見井繩,不得傾心投入,別人看來,和她戀愛,怕是要「道阻且長」,只能遙遙地任她「在水一方」。她在大學裡總算認真談過三兩回戀愛,結果都不歡而散,加深印證了她對異性的失望。她總想:母親一個人度過這些年,不也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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