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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春江不作答,目光冷冷地盯住這位多年的朋友,這一刻,他的心情真是複雜極了。鄭源被他盯得極不舒服,莫名地就有了一種緊張。

  “幹嘛那麼看我,說,啥事兒?”

  “鄭源,你跟我幾年了?”

  鄭源越發摸不著邊,剛坐下的身子倏地彈起:“春江,你今天咋回事?”

  “我問你,你跟我幾年了?”

  “有話直說,少跟我兜圈子。”

  “那好,我問你,你是不是瞞著我什麼事?”

  “瞞你?”鄭源的目光陡地緊張,在李春江臉上碰了幾碰,然後無聲地跌落下去,散在了地上。

  “我要你跟我說實話。”李春江的心緊起來。

  “春江,這……?”鄭源已經意識到什麼,但一句話卡在喉嚨里,怎麼也說不出。

  李春江從鄭源臉上已得到答案,他的心瞬間從希望的半空中墜下,沉沉地落到了谷底。

  鄭源想說什麼,李春江擺擺手,他已沒必要知道答案了,眼下,他興許要好好問問自己:到底怎麼辦?

  這一夜,李春江沒睡,鄭源也沒睡。

  而在三河鄭源家裡,桃子更是睡不著。

  桃子已先後三次給了那個叫黃大伍的男人二十五萬,這個貪婪者竟然仍不滿足。二十五萬啊,該借的地方都借了,該找的人也都找了,桃子從沒覺得錢這東西這麼難人。

  可他居然還不滿足!

  就在晚上七點,黃大伍再次打電話,問錢準備好了沒。桃子近乎瘋狂地吼:“姓黃的,你有完沒完?”

  “沒完。”黃大伍嘿嘿一笑,“想這麼快打發掉我,我有那麼傻?”

  “姓黃的,你不得好死!”

  黃大伍一點不生氣,陰笑了一陣,接著說:“好死賴死我不管,我只管要錢,記住了,再給你寬限幾天,到時我給你打電話。”

  桃子恨不得衝出去,將這個無恥的男人一刀剁了。可是一想黃大伍上次說的話,握著話筒的手臂頹然垂了下來。

  黃大伍是在那個晚上逃離開自己的村子的,他的村子就在高速路邊,不遠,十幾分鐘的路程。所以等討債的賭徒們追進他家時,他已站在了高速路邊。那個晚上的黃大伍有點可憐,不只是可憐,幾乎被賭債逼得沒有活路了,要是讓賭徒們抓住,雖說不會死,但砍掉一根甚至兩根手指是一點也不用懷疑的。黃大伍左手的小拇指已沒了,一年前砍的,一個手指值五千,這是村子裡的賭價。要是右手再被砍掉兩根,黃大伍這輩子就沒法賭了。沒法賭活著還有啥勁頭,比死了還難受。黃大伍不甘心,說啥也要堅持著賭下去,不信背運總跟著他。

  “老子也有翻身的一天!”站在公路邊,黃大伍恨恨吐了一句。接下來,他要考慮往哪逃,這次得遠點,最好找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緩個三五月,湊點本錢,再殺回來。

  望著公路上一輛接一輛的車,黃大伍的手不由得就伸進口袋,空空如洗的口袋告訴他,他哪兒也去不了,只能等著讓債主們抓。他抬起手,黑夜裡不時閃過刺眼的車燈,映得那隻手忽有忽無,跟鬼靈一樣。這是我的手啊,這是讓我越賭越輸輸得就剩老婆還沒輸掉的手!但老婆也絕對保險不了,這陣子還不追過來,一定是讓老婆拌住了。這麼想著,他的心疼了一下,很尖銳,不過很快就過去了,遠沒有錢輸掉那麼疼得長。他想,他們會把老婆扒光還是留下一件遮羞的衣裳?他們是一個一個上還是三個一起上?這些問題其實都不重要,也不是他非要想的問題,他只是必須靠這些不重要的問題來擾亂自己,不要往重要的問題上想。

  重要的問題是他沒一分錢,坐車逃命是要錢的!

  他恨恨地蹲在路邊,雙手抱住頭,這時候他如果有勇氣,真能一頭撞在那些飛馳的車上,如果運氣好,還能撞來一筆款子。

  可他有勇氣嗎?娘的!

  剛罵完,奇蹟出現了,真有一輛車橫衝直撞過來,輸紅眼似的,啥也不管了,直直地就朝他撲!媽呀,瘋了,輸瘋了,他一彈,躍到了路邊溝下,接著,聽到一陣響,很猛,很尖,就像銀元撞碎瓦罐一樣。等他再次抬起頭,就看到一灘血,還有飛起來的一輛摩托,車上彈出來的兩個人。

  那輛小車卻奇蹟般地擱在了路邊,讓護欄給擋住了,沒掉下來。後來多少個日子,他都在想,咋就給擱住了呢,要是掉下來,興許他也能發點小財。因為隨後鑽出來的司機很像個有錢人,分頭,西裝,挺著個官肚子。邊上爬出的那個小子,倒像個司機。黃大伍愣了一下,看見他們朝自己走過來,嚇得媽呀一聲,腳下一抹油,跑了。

  看見不該看的事兒是要倒霉的,黑夜裡遇見血腥更要倒霉!做了半輩子賭徒,黃大伍就迷信這個。這跟牌桌上看到別人打聯手一個道理,不說,氣得慌,說了,人家會要你的命。

  那個晚上突然發生的車禍把黃大伍嚇壞了,嚇得腦子不那麼清楚了。後來他後悔過,跑個頭,又不是老子開車撞了人!可當時,黃大伍居然就想不到這一層,真就像自己撞了人似的,沒命地跑,連滾帶爬地跑,跑得他都迷了方向,跑得他都不知道是往哪兒跑了。半夜時分他的腳步慢下來,聽聽後面,並沒有腳步跟過來,這才松下一口氣。後來他摸進一個村子,偷了兩隻羊,怎麼說也得弄點路費。偷羊黃大伍在行,賭輸了就偷,不但羊,還有牛,但凡四鄉八鄰有的,黃大伍逮著啥偷啥。有時連女人也偷,還真就偷成了幾次。嘿嘿,黑夜裡黃大伍笑出了聲,很快,他的心就暗下來,很暗,黃大伍想起了自個的女人,他這一逃,女人怕就不再成自個的了,便宜了那幾個賭徒,娘的,等著,有一天老子贏了錢,把你們的婆娘丫頭全給弄了。黃大伍呸了一口,發誓不再想女人,好男兒志在四方,他這麼安慰自己。

  黃大伍最終逃到黑山,在那兒背了多半年煤。終於又有錢了,他興奮地回來,就想一頭扎進賭桌上,撈他個十萬八萬。沒成想,第一次賭,就又輸了,輸了個盡。他絕望地瞪著天,真想操天個啥,咋就這麼不開眼哩?

  沒成想,天開眼了,黃大伍是在街頭拾上的消息,當人們圍住那個跪在大街上的女人蘇紫時,他也擠了進去,耳風裡聽見好像人們是在說車禍,說著說著,就把黃大伍說到了那個晚上。媽媽呀,我咋這麼笨,比驢還笨,那是司機嗎?那是縣委書記呀,怪不得當時看了眼熟,還以為是啥時交過手的賭徒呢。

  好運就這麼來了,擋不住。

  真的擋不住。

  被好運擋住的,是桃子的幸福。

  豈止幸福。

  桃子已堅信,拿多少錢也堵不住這張嘴,這張嘴本來就沒長在人身上,它是個無底洞,跟地獄一樣。

  是的,地獄。桃子已堅信,自己掉進了地獄,不可能逃出去,可她還愚蠢地抱著希望,想逃出去,不但自己逃,還想把鄭源也拉上。

  她慘澹地笑了笑,就又想起那目光,黃大伍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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