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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到噁心得要命。小時候他也有這種習慣,是母親一次又一次糾正他,提醒他,讓他理解這是一種恥辱。他改掉了這個毛病卻生出了別的毛病。站在他眼前玩鼻孔和手指的人沒有他所有的毛病,他們不打架,脾氣溫和,他們愛人被人愛,他們沒有被強勞過。他們比他優越,儘管他們嘲弄他似地在他面前很不雅觀地弄著鼻孔。他的的確確噁心得要命。

  為了掃除障礙,應當用小刀豁開他們的鼻子。至於他自己,則應當重新作人、重新作人!然而,有些事情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他不能使時光倒流,也不能拉住時間讓它靜止不動。他能幹點兒什麼呢?

  有時候,他很羨慕那個渾身抽搐的人。他暗自希望自己總有一天也躺倒在地,在被動的情況下一點兒也不摻假地向生活扮扮鬼臉,開開玩笑,逗逗悶子。那可是難得的輕鬆。

  十月下旬的一個傍晚,在人們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落了一場雨。氣溫比往年低,人們以為不會有雨了。它卻悄悄地細如牛毛般地在秋夜裡灑了下來。燈光照得到的街面和空間,許多濕潤的小東西在閃光。

  李慧泉躺下以後看了會兒雜誌,沒關燈就睡著了。半夜聽到有人敲窗戶。

  "誰?"動靜沒有了,只聽到浙浙瀝瀝的雨聲。他把燈關掉,門又輕輕地抖動起來。他下床時順便從床腳拎了個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簾,什麼也看不見。他站著呆了一會兒。外面那個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床頭,點了一支煙。他很緊張,他已經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他想到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窗戶呻吟了一下,絕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聲音微弱,但證實了他的判斷。他坐著不動,等著。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動不語,似乎也在等。

  過了有半十小時,李慧泉無可奈何地開了門。

  沒開燈,兩個黑影在屋裡面對面站著。

  "是你麼?"

  "是我,""怎麼進來的?"

  "從布簾胡同那邊爬房過來的。"

  "想起什麼來了?"

  "沒想什麼,活膩了。"

  李慧泉挪過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著坐下了。暖壺裡沒水。

  "你想吃點兒什麼?"

  "不餓,有煙麼給我一支。"

  "你在信里騙我。"

  "沒騙你。"

  "那你幹這種傻事!"

  "這兒也通緝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完就完,我不在乎……我媽我爸他們好麼?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沒敢回去……"

  李慧泉給他點菸,火柴照出一個十分陌生的輪廓。秀氣勁兒全沒了,五官在瘦削的臉上顯得腫大。皮膚灰暗,好像讓太陽曬壞讓風吹壞了似的。過去那雙精明的女里女氣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開。這雙眼睛已經屬於一個在絕望中磨鍊過的無比冷漠的人。李慧泉也有點兒絕望了,跌坐到床上。穩住他?然後抓住機會報案?或者,乾脆把他擱起來扛到派出所去?這都不難。

  只要想辦,很好辦。旁邊有空酒瓶子,抬手就能解決問題。

  他看看表,兩點半了。不會有人發現方叉子。沒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剛脫逃那兩個月,李慧泉看到過這種人。現在,人們說不定已經厭倦了。最近劉寶鐵沒有為這件事找過他。方叉子畢竟是沒有多大危險性的逃犯,人們用不著他對待一隻狼似的來對待他。他想家,悶得慌,想跑出來看看走走,就這麼回事。

  李慧泉把餅乾桶遞給方叉子,馬上就聽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聲,桶里有水果糖、果脯和小點心。方叉子的腦袋垂在桶上,舌頭、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來。

  "這幾個月怎麼過的?"

  "在內蒙轉了一段時間,後來到承德和張家口……別問了,除了沒殺人我什麼都幹過了。我是前天從宣化搭菜車進來的,在水碓子農貿市場混了兩天。本來想搭去南方的菜車走算了,一輩子不回來了……腿不聽使喚。我琢磨,怎麼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媽,我不敢回去就上你這兒來了。我栽進去沒有一個朋友給我寫過信,我收到哥們兒第一封信我他媽都掉眼淚了。大棒子,咱們沒白交……"

  "別說廢話了,你打算怎麼辦吧?"

  "我想到南邊試試能不能出去,能出去更好,出不去就找個地方玩兩天,然後尋死,我沒別的路了……"

  "自首行不行?"

  "不,打死也不干。悶在裡邊除了玩兒自己,操驢的心都有,這輩子反正交代了,大不了是個死唄!"

  "你不是爭取減刑來麼?"

  "我想開了,自己給自己減得了!憑什麼判我無期?我要不說大北窯的事他們誰能知道?我冤得慌不免得慌?"

  "我聽說,你拿刀把人家弄傷了?"

  "……她褲腰帶是繩子的,系死了解不開,我拿刀割她褲子把肉劃破了……公安局的人找到她你猜她說我什麼?她說我拿刀把子捅她下邊,我瘋了我?我死也沒承認,我主動坦白還落了一個態度不好,判無期純粹是為了趕點兒,我從第一天服刑就沒服過氣……"

  "應該槍斃你!"

  "斃就斃,當初斃了就省心了。"

  "傻蛋!"

  "……什麼?"

  "我說你傻蛋!"

  方叉子愣了一下,放開餅乾桶,使勁擦著嘴和下巴。沒有水。

  李慧泉想起裡屋窗台上還有一瓶啤酒,他走過去,開蓋時砰的一聲,把兩十人都嚇壞了。他們相互看看,又同時看看外邊,好像剛剛意識到危險的處境。

  方叉子灌了幾口,把瓶子遞給李慧泉。瓶口上有股怪味兒,是方叉子的口臭。小子有幾個月沒刷牙了?過去,朋友中數方叉子衣飾打扮最講究,他眼角沒有眼屎,牙fèng老是乾乾淨淨,指甲fèng也白白的;夏天他臉上沒有汗,因為他口接里總有乾淨手帕。冬天他的臉不粗糙,老是紅潤潤的,他擦很貴的護膚霜。他用這一切吸引女孩子們的目光。如今他的嘴臭成這個樣子,他自己難道嗅不出來嗎?

  "讓我躺一會兒行嗎?困死啦……"

  "你什麼時候走?"

  "先讓我睡一覺吧。"

  方叉子脫掉被雨打濕的外衣,爬上床,李慧泉靠著床頭,把枕頭塞過去。兩個人蓋著一條被子,警惕地聽著窗外的動靜。李慧泉除了拼命吸菸之外什麼也想不起來,腦漿凝固了,而且手腳冰涼。方叉子身上冒寒氣,過一會兒就驚一下,睡得十分痛苦。

  李意泉長嘆了一聲。

  "你叫我怎麼辦?"

  方叉子翻了個身,餵了一下,嗓子裡咕嚕咕嚕像是有個彈球在水泥地上滾。

  "你他媽叫我怎麼辦?"

  "……就一天,哥們兒就在你這兒歇一天。你……比從前膽小了。"

  "我犯不上。長個大膽子光會找死有什麼用?我過得好好的,你他媽像個黃鼠狼一樣鑽進來,不是要我的好看嗎?你說讓我象你怎麼辦?"

  方叉子半天不說話。李慧泉覺得他有點兒害怕了,出氣很急。

  "泉子,你放心,我好好睡一覺,歇過來就走。我不連累你……"

  "廣德,你完蛋了!"

  "我知道。"

  "你爸你媽都挺好的,你弟弟很愛學習,比你強多了……"

  "我媽白頭髮多嗎?我在青海做夢夢見她頭髮全白了,我難受得要命……真想回去看看又怕給家裡惹事,慘透啦!"

  "你還想著你媽?"

  "我也納悶,別人想也想得不厲害,就想我媽,有的時候也想我爸……活得跟小孩兒似的!實在受不了了……"

  "你怕給家裡惹事就不怕給我惹事?"

  "我對不住你,我這幾個月找不著說話的,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害怕,我不找你我找誰去?"

  屋裡嗆人,黑暗中瀰漫著煙霧。屋外的雨聲不緊不慢地在小風裡飄,一片冷寂。

  "你認識的人少?找小婆子們去呀!"

  "她們?前腳進去,後腳就得賣了我。這事我聽得多了……"

  "我也一樣,廣德,我也一樣。"

  "……隨你的便吧!你是那號人麼?我不知道你?你把我賣嘍馬上就得把自己勒死!"

  "我說的是實話。"

  "算了,算了……說說別的,你混得怎麼樣?是不是打算結婚了,你屋子裡有油漆味兒……"

  "操你媽的……"

  兩個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聊著天。一邊抽菸、一邊咳嗽,說話的聲音很低。窗戶不知不覺白起來,李慧泉像剛從地獄裡爬出來似的,眼睛布滿血絲,說的話連自己也不明白。一種似是而非的久別重逢的感覺,使他講起了不想對任何人講的事情,身邊是逃犯,也是朋友。但是,他還有什麼別的朋友嗎?沒有。他寧肯向逃犯表白心跡。方叉子使他感到親切。他們蓋著一條被子,這使他想起少年時代他們親密相處的情景。他抽的第一支煙就是方叉子為他點燃的。

  "抽吧,偷我爸爸的!香嗎?"

  "香!"

  他一邊咳嗽一邊高興地看著方叉子小女孩兒-樣的面孔。

  他們一塊兒曠課,到臥佛寺後面的山上捉鳥。他們一塊兒打架,方叉子動嘴,他動手。他們是朋友。

  "活得真沒意思!"

  "太沒意思啦!"

  "你說怎麼辦?"

  "吃喝玩樂吧!"

  "我樂不起來,人早晚都要完蛋呀!"

  "你不會玩!找個女的怎麼樣?"

  "我不行。"

  "你試一次就知道了!"

  "不行,不行!"

  高中快畢業時,他們叼著菸捲在馬路邊百無聊賴地說著數不清的類似的話。他們彼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方叉子喜歡跟女的粘糊,方叉子知道他喜歡在打架的時候出風頭。方叉子從來都恭維他,從來沒有用女人問題傷害過他的自尊心。

  方廣德是他朋友。他告訴自己。他把內心的痛苦抖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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