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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氏道:“囤里有麥子,柜子里有錢,這些都是誰的?等我兩腿一伸上了西天,這些家業我能帶到棺材裡嗎?還不都是你們的?”

  魯璇兒垂首肅立,大氣兒也不敢出。

  呂氏氣哄哄地站起來,走到屋子裡,大聲喊叫:“聽著,明兒個,炸油條,割燒肉,煮雞蛋,殺雞,擀單餅,包餃子!不過了,過了有什麼用?上官家前輩子造了孽,娶了一個二尾子,白吃飯不生養,眼見著就要絕後了。省下給誰呢?造吧,造光了拉倒!”

  魯璇兒捂著臉哭起來。

  上官呂氏更大聲地罵著:“還有她奶奶的臉哭!你白吃了我們家三年飯,公的不給俺生,生個母的也算你能,可你倒好,連個響屁都沒給我們放出一個來。

  養你這樣的吃貨幹什麼?趕明兒就回你大姑家去吧。上官家不能因為你絕了後!“

  這一夜魯璇兒幾乎哭到天明。上官壽喜折騰她,她逆來順受。她哭著說:“俺管哪兒都好好的,是不是你的事呢?”

  上官壽喜騎在璇兒身上,罵道:“母雞不下蛋,反倒埋怨起公雞來了!”

  過了麥收,雨季來臨,按規矩媳婦都要回娘家歇伏天。結婚三年多的媳婦,大都手牽著一個會走的,懷裡抱著一個吃奶的,挺著脹鼓鼓的奶子,挎著一包袱鞋樣子,風風光光地回娘家。魯鏇兒可慘透了。她身上帶著丈夫贈給的斑斑傷痕,耳邊迴旋著婆婆的臭罵,夾著個小包袱,紅腫著眼睛,灰溜溜地回到了姑姑家。姑姑再親也比不上親娘,儘管她有滿肚子苦水,也得自己咽下去,進了姑姑家門,還得努力做出笑臉來。

  姑姑是何等銳利的目光,一眼就看破了,問:“還沒有?”

  璇兒被觸到痛處,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撲撲簌簌落滿胸襟。

  姑姑沉吟著:“也怪了,三年多了,總該有個景了。”

  吃飯時,於大巴掌看到璇兒胳膊上的青紫,罵道:“都民國了,還敢這樣虐待兒媳婦,惹惱了我,一把火把上官家那鱉窩給燒了!”

  姑姑瞪了姑父一眼,罵道:“飯堵不住你那張臭嘴!”

  姑姑家的飯菜很豐盛,璇兒很饞,但吃得很拘謹。姑父夾了一大塊魚籽,放在璇兒的飯碗裡。

  姑姑說:“孩子,也不能全怨你婆婆家無理,人家娶兒媳婦,圖得是什麼?頭一條就是傳宗接代!”

  姑父道:“你也沒給我傳宗接代,我對你不是很好嗎?”

  姑姑道:“你別插嘴好不好?這樣吧,你備上驢,馱上璇兒,去縣城看看婦科。”

  璇兒騎著驢,走在高密東北鄉水網密布的原野上。天上漂游著大團的白雲,雲fèng里露出來的天顯得格外的藍。碧綠的莊稼和野糙見fèng插針、爭分奪秒地生長,狹窄的小路幾乎被野糙遮沒。小毛驢兒顛顛地跑著,不時地把嘴巴伸到路邊的野糙里,去摘食一種紫色花朵。紫碗碗花兒,盛藍酒,妞妞跟著女婿走。走啊走,走啊走,走到黑天落日頭,糙窩窩裡睡一宿。抱一抱,摟一摟,來年生了一窩小花狗。兒時唱過的歌謠,遠遠地飄過來,又飄飄地遠去了。璇兒感到心中無限的悲涼。路邊的池塘連著溝渠,溝渠爬進池塘。一群群的小魚,在透明的、淡黃色的水中漫遊。魚狗子蹲在糙梢上,緊縮著脖子不動,突然像石頭一樣砸到水裡,躥起來時嘴巴里就叼著一條白亮的魚。陽光很毒辣,大地蒸騰著水汽,到處都是植物生長的聲音。兩隻咬著尾巴的蜻蜓從她的面前飛過去。兩隻燕子在空中追逐著交配。路上蹦踺著剛剛褪去尾巴的小青蛙,糙梢上有剛剛孵化出來的小螞蚱。剛出生的小野兔在糙叢中跟隨著母兔子覓食。小野鴨子跟隨著媽媽在水裡遊動。它們粉紅的腳蹼劃破水面,在身後留下一道道波紋……連兔子螞蚱都能生養,為什麼我不能?她心中感到十分空虛。她仿佛看到了傳說中女人都有的那隻育兒口袋,懸掛在自己的小肚子裡,裡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天哪,送子娘娘,求求您啦,送給俺一個孩子吧……她仿佛看到了送子娘娘粉團一樣的白臉和臉上那兩隻細長的鳳眼,她騎在一匹遍體鱗片、頷下生著須子、頸下掛著金鈴的綠色麒麟上,頭上籠罩著紅雲,腳下駕著白雲,正在糙原的上空遊蕩著。

  娘娘啊娘娘,把您懷裡那個大胖小子給我吧,我願意給您磕一萬個響頭。她被自己的虔誠感動得熱淚盈眶,耳邊仿佛就聽到了麒麟頸下的金鈴叮哨著,降落到自己的眼前。娘娘將懷中那個大胖小子遞到了自己眼前。娘娘和孩子身上香氣撲鼻……

  姑父儘管年近四十,但頑性十足。他給毛驢挽上韁繩,任它馱著璇兒自由行走。他自己卻在路邊的糙地上跑來跑去。他采來一把野花,編成一個花冠,戴到璇兒頭上,說是給她遮陽。他在糙地上追趕小鳥,累得氣喘吁吁。他鑽到糙叢中,找到一個拳頭大小的野瓜,遞給璇兒吃。他說這是一個甜瓜,但璇兒咬了一口,苦得舌頭都拖不動。他挽起褲腿,跳到水裡,捉到兩隻像西瓜籽一樣的小蟲,捂在手心中,搖晃一會兒,喊一聲:“變!”然後就把那蟲兒讓璇兒聞。“什麼昧?”

  璇兒搖頭說不出來。他說:“西瓜味兒,這是西瓜蟲兒,是西瓜籽兒變的。”璇兒感到姑父真是個大孩子,很貪玩也很好玩。

  看婦科的結果上,魯璇兒沒有病。

  姑姑憤怒地說:“我去找上官家算帳去!明明她家的兒子是匹沒生的騾子,卻來磨難我們璇兒!”

  但大姑姑走到大門口就折了回來。

  十幾天後的一個大雨傾盆的晚上,姑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用姑父的錫酒壺燎開一壺酒。姑侄二人對面而坐。姑姑拿出兩個綠皮酒盅子,放一個在璇兒面前,自己面前也放了一個。蠟燭搖曳的光芒把姑姑的影子投到後邊的牆上。

  姑姑往酒盅子裡倒酒時,璇兒看到她的手在哆嗦。

  “姑姑,為什麼要喝酒呢?”璇兒預感到要發生什麼大事,忐忑不安地問。

  姑姑說:“沒什麼事,下雨天,煩悶,咱娘兩個聊會天兒。”

  姑姑端起酒杯,說:“來呀,孩子。”.璇兒也端起酒杯,膽怯地望著姑姑。她看到姑姑的酒杯將自己的酒杯撞得顫抖了一下。

  姑姑仰脖把杯中酒灌下去。

  璇兒也把杯中酒灌下去。

  “孩子,你打算怎麼辦?”姑姑問。

  璇兒悲苦地搖了搖頭。

  姑姑又給她自己的杯子和璇兒的杯子倒上了酒。

  “孩子,”姑姑說,“咱們認命吧。上官家的兒子不中用,已經對不起咱們了。

  記住,是她家欠了咱們的情,不是咱欠了她家的。孩子,這世界上,好多堂堂皇皇的事,都是在黑燈瞎火里干出來的。你聽明白了我的意思了嗎?“

  璇兒困惑地搖搖頭,兩杯酒落肚,她的頭已經暈眩了。

  就在這天夜裡,於大巴掌上了璇兒的炕。

  等到早晨醒來時,璇兒感到頭痛欲裂。她聽到耳邊有人響亮地打著呼嚕。

  她困難地睜開眼,看到姑夫赤身裸體臥在自己身旁。他的一隻熊掌樣的大手,捂在自己的一隻辱房上。她大叫了一聲,拉過被單遮住身體,嗚嗚地哭起來。於大巴掌醒來,像闖了大禍的小孩子,抱著衣服跳下炕,結結巴巴地說:“是你姑姑……逼我來的……”

  轉過來年春天,清明節剛過,上官家的兒媳婦魯璇兒,生了一個黑眼睛的、瘦瘦的女孩。上官呂氏跪在菩薩瓷像前磕了三個頭。她欣慰地說:“謝天謝地,總算開了腚了。求菩薩保佑,明年送我家個孫子吧。”

  她慷慨地煮了一碗荷包蛋,端到兒媳面前,說:“吃吧。”

  上官魯氏感激地望著婆婆的大臉,鼻子一酸,眼淚滾了下來。

  婆婆看了看那臥在破布里的女嬰,說:“就叫她來弟吧。”

  二姐上官招弟,也是於大巴掌的種子。

  連續生了兩個女孩,上官呂氏的臉色就不好看了。

  母親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真理: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須生兒子。

  母親的第三個孩子,是在蘆葦盪里懷上的。

  那是招弟滿月後不久的一個中午,母親遵照上官呂氏的指示,去村子西南方向的葦塘邊撈小螺螄餵鴨。那年春天,來了一個賒小鴨的,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外鄉人,肩膀上披著藍布,腳穿一雙麻鞋,挑著兩籠杏黃色的毛絨絨的小鴨。他把鴨籠放在教堂門前的大街上,悠揚地吆喝著:賒小鴨嘍——賒小鴨——。往年春天,有賒小雞的,有賒小鵝的,從來沒來過賒小鴨的。人們都圍著那人的鴨籠,看那些粉紅嘴巴、黃絨球般的可愛小東西兒。它們呷呷地叫著,透明的小掌片兒,笨拙地移動著。賒吧,賒吧,春天賒鴨,秋天收錢,出了公鴨不要錢。這是北京鴨,下蛋勤,當年下蛋,一天下一個,只要能餵上螺螄小蛤什麼的,一天能下兩個蛋,早晨下一個,晚上下一個。上官呂氏率先賒了十隻鴨,有人開了頭,大家便一齊賒,兩籠鴨,一會兒就賒光了。

  賒鴨的在村子裡轉了一圈就走了。當天夜裡,福生堂的大兒子司馬亭就被土匪綁了票,花了數千大洋才贖回來。人們傳說,那個賒小鴨的,是土匪的眼線,他借賒小鴨做掩護,探明了福生堂的底細。

  但這鴨的確是好鴨,只養了五個月,便長得像小船一樣。上官呂氏愛鴨如命,天天讓兒媳去撈螺螄,盼望著它們一天生倆鴨蛋呢。

  母親提著一隻瓦罐,拿著一把綁在長杆上的鐵笊籬,往婆婆指示的方向走。

  近村的水溝、池溏里的螺螄,已被養鴨人家撈光了。婆婆頭天去蓼蘭趕集時,路過大葦塘,看到塘邊淺水裡螺螄很多。

  一群群的綠毛野鴨,在葦塘里遊動著。它們扁平的嘴巴像鏟子一樣,把婆婆看到過的那些螺螄全部吃光了。母親感到很失望,後悔來晚了一步。她很擔憂,知道回家後這頓臭罵是脫不了的。她沿著葦塘邊泥濘的、彎彎曲曲的小路往前走,巴望著能找到一塊沒被野鴨糟蹋過的水面,找到螺螄,完成婆婆交給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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