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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國人撞開了魯五亂家的大門。先往裡放了幾槍,沒有動靜。五亂避在門後、鎮靜地等待著。一個德國兵端著上了刺刀的後膛槍,像大公雞一樣抻頭探腦地進了門。他的褲子很瘦,鼓突著兩個窩窩頭似的大膝蓋,上衣正中有兩排閃光的銅扣子。五亂依然沒動。德國兵扭回頭,對著大門招手。他的藍眼紅鼻和從帽沿下露出來的白毛,都無比清楚地被五亂看到了。德國兵也看到了躲在門後,像黑鐵塔一樣的五亂,剛要開槍,但已經晚了。五亂一個箭步躥出,人沒到,紅纓槍的鐵矛頭便把德國兵的肚子戳穿了。德國兵的上身趴在了紅纓槍的白蠟杆上。五亂往外拔槍時,感到有一股冰涼的風,從後邊鑽進了自己的腰。他雙手麻木,鬆開槍桿,困難地轉過身,看到正面的兩個德國兵,正用槍口對著自己的胸膛。他張開雙臂剛要往前沖,腦子深處啪噠一響,像什麼東西被折斷了一樣,眼前便一片碧綠了。

  德國兵放著槍衝進屋子,看到房樑上懸掛著一個雪白的女人身體。那兩隻只有一隻指甲蓋的尖腳,讓德國兵驚愕不止。

  第二天,母親的大姑姑和大姑夫於大巴掌聞訊趕來,從麵缸里把璇兒救了出來。她身上沾滿麵粉,已接近死亡的邊緣。於魯氏把她嘴裡的麵粉摳了出來,又拍打了半天,她才喑啞地哭出了聲。

  魯璇兒五歲的時候,她的大姑姑便拿出了竹片子、小木棰、白布裹腳等等專用器材,對她說:“璇兒,你已經五歲了,該裹腳了!”

  璇兒好奇地問:“姑姑,為什麼要裹腳呢?”

  姑姑嚴肅地回答:“女人不裹腳嫁不出去。”

  璇兒問:“為什麼要嫁出去呢?”

  姑姑答:“不嫁出去,難道還要我養活你一輩子?”

  姑夫於大巴掌,一個溫柔的賭徒,在外邊是鋼筋鐵骨的男子漢,回家卻像低眉順眼的貓。他正在灶前,燎烤著下酒的小柳葉魚。他那兩隻大手,顯得那麼笨拙,但實際上卻非常靈活。小柳葉魚兒在火上滋滋地冒著油兒,甜絲絲的香味鑽進了璇兒的鼻子。她對這個大姑夫充滿好感,因為一旦姑姑外出操勞時,懶惰的姑夫便在家中偷食,或是用鐵勺子炒雞蛋,或是用火燒臘肉。姑夫偷食,總要分一點給璇兒,條件是:別告訴你姑姑。

  於大巴掌用指甲蓋利索地耕掉了柳葉魚兒兩面的鱗片,然後用掐下一絲魚肉,抿在舌尖上,滋滋地咂了一口酒。他說:“你姑姑說得對,女人不裹腳,就是大腳臭婆娘,沒人要。”

  姑姑道:“聽到沒有?你姑夫也這麼說。”

  於大巴掌問:“璇兒,我為什麼要你大姑姑做老婆?”

  璇兒答:“大姑姑人好唄!”

  於大巴掌說:“不,你大姑姑腳小。”

  璇兒望著大姑姑窄窄的尖腳,又看看自己的天足,問:“我的腳,也能裹成這樣?”

  大姑姑說:“那就看你聽話不聽話了,如果聽話,能裹得更小。”

  母親每每對我們提起裹腳的歷史時,既像血淚的控訴,又像對自己光榮歷史的炫耀。

  母親說,她大姑姑那剛毅的性格、利索的活兒,全高密東北鄉都有名。誰都知道,於大巴掌是靠女人當家。大姑夫除了賭錢、玩槍、打鳥之外,啥也不干,家裡良田五十畝,養著兩頭騾子,家務活兒,地里的活兒,請人僱工,都是大姑姑一手包攬。她身高不足一米五,體重不超過四十公斤,這么小的身體,竟能發揮出那麼大的能量,的確是個奇蹟。這樣的姑姑,發誓要把自己的侄女培養成最模範的淑女,裹腳自然一絲不苟。她用竹片把母親的腳夾起來,夾得母親像殺豬一樣嚎叫,然後用灑了明礬的裹腳布千層萬層一層緊似一層地纏起來,纏緊了再用小木棰均勻地敲一遍。母親說,痛得喲,用腦袋撞牆。

  母親哀求著:“姑姑,姑姑,松一點吧……”

  大姑姑猛瞪眼,說:“緊是愛你,松是害你,等你裹成一雙小金蓮時,你就會來感激我了。”

  母親哭著說:“姑姑,我不出嫁行不行?我侍候您和大姑夫一輩子。”

  大姑夫心軟,在一旁插言:“稍稍松一點,稍稍松一點……”

  大姑姑抓起一把笤帚對著大姑夫投過去。“滾,懶狗!”

  大姑夫順手抄起炕席上的一吊銅錢,跑掉了。

  大姑夫賭博成癮,每逢集市,半個集的人都能聽到他吆三喝四的聲音。他的手上沾滿了銅鏽,雙手碧綠。賭贏了他喝酒,賭輸了更要喝酒。喝醉了就在街上找茬打架。他曾經一拳打掉“鐵掃帚”兩顆門牙。“鐵掃帚”何許人也?高密東北鄉最有名的土匪。“鐵掃帚‘’吐掉門牙,笑著說:”好勁頭,入伙吧?“於大巴掌說:”你跟俺老婆商量去吧。“

  大欄集上的人經常看到這樣滑稽的情景:身體瘦小的小腳女人於魯氏,揪著她的大個子丈夫的耳朵,雄赳赳地往家走。於大巴掌歪著頭,唧唧哇哇地叫喚著,甩動著兩隻像小蒲扇一樣的大巴掌。人們看到這情景,心中感慨萬分:一個連“鐵掃帚”的門牙都敢打落的莽漢,竟然被一個小腳女人管理得服服帖貼。

  轉眼到了民國,璇兒十六歲了,她的小腳終於裹成了。

  “要想看小腳,順著灣崖找。”母親的大姑姑家,座落在蓮花灣畔。半文不武的大姑夫,在自家大門口上掛了一塊牌子,牌上寫著:蓮香齋。他也將璇兒的小腳引為自豪,並把這個非但小腳出眾而且相貌超群的內侄女,視為待價而沽的奇珍異寶。“我家璇兒,非嫁個狀元不可的廣大姑父說。人們說:”大巴掌,滿清亡了國,沒有狀元了。“大姑夫就說:”那就嫁個督軍。嫁不了督軍,也要嫁個縣長。“

  1917年夏天,高密新任縣長牛騰霄,下車伊始,抓了四件大事:一禁菸,二禁賭,三剿匪,四放足。禁菸斷財源,明禁暗不禁。禁賭禁不住,隨他娘的去。剿匪剿不了,索性拉了倒。只剩下這放足,沒有什麼關礙。牛縣長親自下鄉宣傳,造成了很大聲勢。

  那是個七月里難得的晴天,一輛敞篷汽車開到了大欄鎮。縣長隨從叫來鎮長,鎮長叫來閭長,閭長呼喚鄰長,鄰長傳喻百姓。都到打穀場上去開大會,男女老幼,都要到場,不去者罰糧一斗。

  在人們尚未到齊時,牛縣長抬頭看到大姑姑家門上的木牌,道:“想不到農家也有情趣。”鎮長討好道:“縣長,這家裡有一對好金蓮。”牛縣長道:“嗜痂成癖國人病,蓮香原是臭腳丫!”

  人們陸續到齊,集中在打穀場上,聽牛縣長訓話。母親說,牛縣長穿一身黑色中山裝,頭戴一頂咖啡色禮帽,嘴上留著黑黑的髯口胡,鼻樑上架著金絲眼鏡,衣兜外當浪著懷表鏈子,手裡拄著文明棍。說起話來嗓音沙沙的,像公鴨子一樣。他口才真好啊,嘴角上吐著小泡沫,滔滔不絕,也不知道他說的什麼。

  母親拽著她大姑姑的衣角,心裡很怯。自從裹成小腳後,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結網,就是繡花。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羞怯得頭都抬不起來。

  她感到,所有的人都在盯著自己的小腳。母親說那天她穿著一件蔥綠色緞子夾襖,袖口和下擺,都用絲線緝著萬字不到頭的花邊。黑油油的大辮子長到腿彎。

  下穿一條掃腿水紅褲子,褲腳上也緝著花邊。足蹬一雙高跟、木底紅緞子繡花鞋,在褲腳里時隱時現,走起路來“格咚格咚”響。站著不穩,必須扶著她的大姑姑。

  縣長訓話時點名批評“蓮香齋”。他說:“這是封建餘毒,病態人生。”人們都找著母親的腳看,把母親看得抬不起頭來。然後,縣長親自宣讀了《放足示文》,文曰:照得女人放足,業經三令五申。

  政府屢頒命令,大憲又有明文。

  剋期三月放盡,法律何其認真。

  訪聞城鄉民眾,以及頑固劣紳。

  猶復徘徊觀望,視為無足重輕。

  茲再申明禁令,解放且勿因循。

  年齡五十為限,以下定要凜遵。

  六月三十截止,陸續派員梭巡。

  每月清查一次,違者定議罰金。

  初次罰錢二百,以後按月加增。

  婦人罪及夫主,女人罪及父兄。

  此次重頒告示,愚民恐誤傳聞。

  庵壇寺觀張貼,更督講演詳明。

  閭鄰按戶宣示,三日傳鑼一巡。

  務期人人解放,變為強壯國民。

  倘敢似前藐視,處罰決不容情。

  縣長念完告示,便吩咐他帶來的六名年輕女子進行天足表演。她們嘰嘰喳喳地從敞篷汽車上跳下來。果然是腿輕腳快,身腰矯健。縣長的隨從大喊道:“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睜開眼睛看看吧!”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六個女子。她們留著齊額短髮,上身穿著天藍色大翻領袖衫,下身穿著白色短裙,裸露著光滑的小腿,腳穿白色短襪、白色回力牌膠鞋。

  是一股清新的空氣,一股涼慡的風,吹進了高密東北鄉人的胸懷。

  女子們排成一隊,對著眾人鞠了一躬,然後都橫眉立目地說:我們是天足,我們是天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們在地上蹦跳著,並高高地抬起腳,向人們炫耀著長長的腳板——能跑能跳行動自如,不受那小腳殘廢苦——她們跳著跑著——封建主義戕害婦女視我們如玩物,我們放足,放足,撕毀裹腳布婦女解放得幸福。

  天足姑娘們蹦蹦跳跳地下了場。一個骨科醫生搬上來一個巨大的小腳模型,生動地向人們講解著小腳在哪些地方斷了骨頭,哪些地方又導致骨頭變形。

  最後,牛縣長異想天開,命令高密東北鄉第一金蓮上場現身說法,讓人們形象化地認識到小腳之醜惡。

  母親嚇壞了,縮在她姑姑背後。鎮長說:“這是縣長的命令,誰敢違抗?”母親摟著她姑姑的腰說:“姑姑,姑姑救救我,我不上去……”

  姑姑說:“璇兒,上去,讓他們看看。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我就不信我親手包出來的小金蓮比不過那六個野驢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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