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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婦女吐吐舌頭,道:“我的天,半個小時!”

  司馬糧道:“是半個小時,我喜歡對著鐘錶干,不信你問問她。”

  女演員一直羞怯地低著頭。司馬糧戳她一下,說:“你別低著頭不吭聲呀!

  你是直接受害者。你說,是不是只幹了半個小時?“

  女演員惱羞成怒地說:“半個小時?你他媽半天沒下來!”

  幾個女工作人員都既尷尬又羨慕地笑了。

  禿頭問道:“你們兩位是夫妻嗎?”

  司馬糧吃驚地問:“什麼夫妻?夫妻之間有幹這事的嗎?你簡直是頭蠢驢。”

  禿頭被司馬糧罵得張口結舌。

  中年女人道:“先生,你有什麼證據說明是保險套破裂導致了您的女伴懷孕?”

  司馬糧問:“這還要什麼證據?”

  中年女人道:“當然,鞋子破了,要有破鞋做證據;高壓鍋爆炸了,要有破鍋做證據;保險套破了,要有破保險套做證據。”

  司馬糧問女演員:“哎,你留著證據沒有?”

  女演員掙脫手,捂著臉往門外躥去。她那兩條長腳輕捷有力,根本不像懷孕的樣子。司馬糧目送著她的背影狡黠地笑了。

  司馬糧重回桂花大樓總統套房後,看到一絲不掛的沙棗花正坐在窗台上等著他。她冷冷地問:“你承認不承認我是處女?”

  司馬糧道:“表妹,把你那套瞞天過海的把戲拾掇拾掇藏起來吧!我是從女人堆里滾出來的,你想蒙我?其實,我要真想娶你,還會在乎你是不是處女嗎?”

  沙棗花尖利地嚎叫一聲,嚇得司馬糧冷汗進出。坐在窗台的女人嚎叫時五官變位,眼睛裡she出的藍光像毒瓦斯一樣熏人。他本能地往前撲了一步。沙棗花的身體往後仰去,她通紅的腳後跟在他面前一閃爍便消逝了。

  司馬糧嘆息道:“小舅,你看這事弄的。我要從這樓上跳下去吧,的確不像司馬庫的兒子。我要不從這樓上跳下去吧,也不像司馬庫的兒子。你說我咋辦?”

  我張口結舌,無話可說。

  司馬糧撐開一把不知哪個女人遺忘在房間裡的遮陽花傘,說:“小舅,要是我摔死了,你就替我收屍吧,要是我摔不死,我就永遠死不了了。”

  他撐開花傘,說:“奶奶的,電燈泡搗蒜,一錘子買賣了!”說完他便躍出窗口,像一隻成熟的帶葉果實,箭矢般落下去。

  我把半截身體探出窗口,頭暈眼花的我驚恐地喊叫著:“司馬糧——馬糧——”司馬糧不理我,管自下落,花傘盛開,奪目驚心。樓下的閒人們仰起臉,欣賞著奇景。鴿哨滿天,鴿糞落人洞開的秀口。沙棗花委屈的身體像一條小死狗,攤在水泥地面上。司馬糧落在樓下一棵法桐肥大的樹冠上,傘掛枝頭如大花朵,人從枝杈fèng中漏出,砸在修剪得如史達林鬍鬚一樣整齊的冬青樹叢上。樹叢如綠色淤泥般濺開。閒人們驚呼著圍攏上來。司馬糧卻沒事人一樣從樹叢中鑽出來,拍打拍打屁股,對著樓上招了招手。他的臉五彩繽紛,像我們童年時的教堂彩玻璃。“馬糧啊……”我熱淚盈眶地喊著。司馬糧分撥開圍上來的人群,走到門庭前,招來一輛杏黃色的計程車,拉開車門鑽進去。身穿紫紅號衣的門童笨拙地追趕上去。計程車屁股後噴著黑煙,靈巧地拐出彎道,鑽進了大街上的車流,在大街兩邊呈現著暴發戶氣派、破落戶氣派、小家子氣派的鱗次櫛比的建築物矯揉造作的注視下、狗仗權勢的咋呼中、搔首弄姿的醜態里,突然消逝了。

  我抬起頭來,長舒了一口氣,猶如一場大夢初醒。陽光燦爛,照耀著大欄市醉醺醺、懶洋洋、充滿著希望又遍布著陷阱的迷狂市廛。在城市的邊緣,母親的七層寶塔金光閃爍。

  母親有氣無力地說:“兒啊,陪娘去次教堂吧,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背著左眼僅存一點光感的母親,用了整整五個小時,才拐彎抹角地,在茂腔劇團演員宿舍後邊那條被化學染料廠泄出來的污水浸紫了的小胡同里,找到了重新恢復的教堂。

  教堂設在幾間古舊的平房裡,沒有半點巍峨和莊嚴,全是簡陋與樸素。教堂門前和小胡同兩側,擺滿了纏著花花綠綠塑料布的自行車。一個胖頭大臉的慈祥老婦,坐在門口,好像一個檢票員,又好像一個為某種秘密活動望風的忠實坐探。老婦人對我們友好地點點頭,放我們進去。

  院子裡坐滿了人,屋子裡人更多。一個蒼老的牧師,用含糊的口齒講經。一縷陽光斜she在高高的講台上。陽光中,他那兩隻乾枯的手,像經過特殊處理的標本。聽眾有老人,有兒童,占半數以上的是年輕的女人們。她們都坐在小板凳上,膝蓋上平放著展開的《聖經》,手裡拿著筆,在書上做著記號。一個和母親熟識的女長老,找來兩個小凳子,安排我們娘倆靠牆根坐下。我們頭上是一株老槐樹龐大的冠,槐花盛開,團團簇簇,猶如瑞雪。悶香撲鼻,令人窒息。粗糙的槐樹幹上,掛著一個破舊的喇叭,擴大著講經牧師的聲音。喇叭噝啦噝啦地響,不知是老牧師的喘息還是喇叭的喘息。我們靜坐聽講。

  老牧師嘶啞地說著,我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我猜到了他的嘴角上一定掛著兩朵白色的泡沫。

  “人們吶,你們要與人為善,哪怕他是你的仇敵。就像主教導的那樣,‘若遇見你仇敵的牛或驢迷了路,總要牽回來交給他。若看見恨你的人的驢壓臥在重馱之下,不可走開,務要和驢主一同抬開重馱。’”

  “人們吶,你們勿貪口腹之慾,就像主教導的那樣,不要吃‘雕、狗頭雕、紅頭雕、鷂鷹、小鷹與其類;烏鴉與其類;鴕鳥、夜鷹、魚鷹、鷹與其類;鸕鶿、貓頭鷹、角鴟、鵜鶘、禿雕、鸛、鷺鷥與其類;戴勝鳥與蝙蝠。’那些破戒條的,已經受到了懲罰。

  “人們吶,你們要忍耐,就像主教導的那樣,‘有人打你左臉,就把右臉也伸過去。’無論碰到什麼樣的不平事,也不要口出怨言,如果你遭了罪,就是你命中該遭此罪。即便飢餓你的胃,疾病你的身,也不要出怨言。今生受苦,來世得福。

  你得咬著牙活下去。主耶穌不喜歡自殺的人,他們的靈魂將不得救贖。

  “人們吶,不可貪圖錢財,錢財是老虎,養虎者必被虎傷。”

  “人們吶,不可貪戀女色。女人是刮骨的鋼刀,貪色者就是用鋼刀刮自己的骨。”

  “人們吶,你們要戰戰兢兢,不要忘記那洪水,那天火。要永遠地想著耶和華尊榮的名字。以馬內利,阿門!”

  阿門!聽經的人齊聲呼號,許多女人的眼睛cháo濕著。

  講經台側,響起了喑啞的風琴聲。唱詩班領唱,聽經的人跟唱聖歌。會唱的大聲唱,不會唱的跟著哼哼:“審判大日要來,那日就要來,不知何時那日就要來。到那時聖徒、罪人必要分列左右隊。此日要來,你有否預備?有否預備審判大日來?有否預備,審判日必來。阿門!”

  講經結束了。教徒們收拾起《聖經》,有的站起來打哈欠伸懶腰,有的坐在那兒喃喃低語。一個留著大分頭、滿臉粉刺的小伙子,嘴裡叼著菸捲,一隻腳踩著小凳子,彎著腰,用一張十元面值的人民幣,擦拭著皮鞋上的塵土。一個形同乞丐的老頭,怔怔地盯著小伙子的手。一個年輕漂亮的少婦,把《聖經》裝進絲線編織的精緻書包,同時看了看箍在白藕般胳膊上的小金表。她長髮披肩,口唇腥紅,手指上套著光芒四she的鑽戒。一個肩膀寬厚、面相憨朴的軍人,把一張面值一百元的人民幣,折成長條,塞到綠色的捐獻箱裡。牆上用粉筆寫著四個大字:以馬內利。一個滿面愁苦的老太太,坐在牆根的半塊磚頭上,解開藍布包袱,拿出一摞糙紙樣的煎餅,嚓嚓啦啦地咀嚼。從茂腔劇團的練功房裡,傳來女演員吊嗓子的聲音:咦——呀——六月里三伏好熱的天——二姑娘騎驢奔陽關——咦呀呀——。一個光屁股的小男孩用尿滋著一個螞蟻窩,湯澆蟻穴,螞蟻們大難臨頭。一個中年婦女訓斥小男孩,揚言要割掉他的小雞巴,小男孩麻木不仁地仰臉望著她。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佝僂著腰,拖著兩條僵硬的腿,對著一個正在給孩子餵奶的女人走過去。那女人額頭上貼著一帖骯髒的膏藥,頭髮上沾著一些發亮的血嘎痂。一個腿上生瘡的老頭,裸露著雙腿坐在一條破麻袋上,成群的綠頭蒼蠅眷戀著他的流膿淌血的雙腿。一隻啄木鳥蹲在他凸出的膝蓋上,快速地啄著他的瘡口,並從裡邊叼出一些白色的細蟲。他眯fèng著眼,望著太陽,嘴唇索索地抖動,仿佛在念著神秘的咒語。教堂後邊的大街上,傳來高音喇叭的巨大轟鳴:要想富,少生孩子多栽樹。一對夫妻一個孩。生了二胎要結紮,提倡女扎。

  誰敢不結紮,罰款五千八。計劃生育宣傳車耀武揚威地開過去了。酒廠的秧歌隊來了。鑼鼓喧天。八十個穿黃衣扎黃頭巾小伙子,八十個穿紅綢衫的大姑娘,一齊扭動,騰起滾滾塵土,越過教堂的房脊。這支秧歌隊幾年內走遍了大欄市的每個角落。他們身上的衣服都用酒液浸泡得濕漉漉的。他們嘴裡都噴吐著酒氣,他們扭的是醉秧歌,看似東歪西倒,實則法度森嚴。他們打的是醉鼓,男鼓手們偽裝著古代豪傑的驃悍。教堂院子裡人有的被街上的鑼鼓聲吸引,仰臉望著超越屋脊的紅塵;有的低頭沉思,有的神色沉靜,有的目光呆滯。房脊上那個紅鏽斑斑的鐵十字架在塵土中時隱時顯,宛若耶穌神秘的臉。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婦女哭嚎著走進院子,她的眼睛腫成水泡,只剩下兩條黑色的fèng。她的哭聲悠揚,很像淒涼的日本歌謠。她手拖著一根碧綠的柳木棍子,肥大的孝衣上沾滿鼻涕、口水和泥土。一條精巧的瘦狗怯怯地跟在她的身後,緊緊地縮著尾巴。她撲跪在頭上戴著荊冠的耶穌畫像前,大聲地訴說著:“主啊,俺娘死了,您保佑她上天堂,不要讓她下地獄啊……”耶穌悲憫地注視著她。他額頭上滲出的鮮血像珍珠一樣滾落下來。三個穿制服的警察傍在門口往院子裡張望著,好像是有所顧忌。他們低聲商量著了幾句,便羞羞答答地進了院。那個用人民幣擦皮鞋的小伙子猛地跳起來,灰色的臉上掛著一層亮晶晶的汗珠,看樣子他想奪路而逃,但三個警察已經呈扇面包抄過來,擋住了他的出路。他轉身對著教堂的磚牆衝去,在牆前他的身體騰跳起來,他的手把住了生著瘦弱青糙的牆頭,他的腳尖在滑溜溜的牆壁上踢蹬著。警察們鷹一樣撲上去,扯住小伙子的腿,把他拉下來,按在地上。閃光的手銬鎖住了他的手腕。警察把他拖起來,架著他往外走。他半邊臉上沾滿泥土,牙fèng里滲出血絲。一個背著保溫箱的小男孩溜進院子,用稚嫩的嗓音呼喊著:“冰棍!冰棍!奶油冰棍!”小男孩生著一顆圓溜溜的大腦袋,兩扇招風耳朵,額頭上布滿皺紋,漆黑的大眼睛裡,流溢著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絕望的光芒。他齜著兩顆長長的白門牙,像家兔一樣。沉重的保溫箱勒得他細長的脖頸顯得更長。他穿著一件破爛的背心,根根肋骨凸現出來。他穿著一條大褲頭,更顯得兩條腿細如麻稈。他的小腿上生著一些化了膿的小瘡。他穿著一雙號碼很大的舊膠鞋,走起來噗哧噗哧響。教徒們沒人買他的冰棍,小男孩失望地走了。望著男孩苦難的背影,我心中一陣酸痛,但可惜我口袋裡沒有一分錢。男孩嘹亮的、唱歌一樣的呼喊聲在教堂外邊的小巷裡響起,他似乎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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