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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停在一家新裝潢完畢的辱罩商店前。當人們圍觀像龍舟一樣的轎車時,司馬糧帶著我來到店前。寬大的櫥窗,櫥窗里擺滿模特,大玻璃頂天立地,處處透明。

  門面上用花體美術字寫著“美爾辱罩店”“精工製做,世界一流,既是時裝,更是藝術”。“小舅,怎麼樣?”他問。我朦朧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說:“很好!”他說:“那麼,你就是這家辱罩店的老闆了。”我雖然有所預感,但還是大吃一驚:“我不行,我怎麼能行呢?”司馬糧笑道:“小舅,你是辱房專家,辱房專家賣辱罩,是全世界最合適的人選。”

  司馬糧拉著我進入寬敞的店堂。電動感應門無聲地開又無聲地關。內部裝修尚未結束,四面牆壁,全用大玻璃鑲貼,天花板使用的也是能照清人影的金屬材料。吊燈、壁燈,都是辱房的造型。幾個工人,正在用絲棉揩擦玻璃。包工頭殷勤地跑上來,對著我們鞠躬。司馬糧說:“小舅,有什麼不滿意的,儘管提出來。”我說:“‘美爾辱’,不好,太一般。”司馬糧說:“你是專家,你說吧,叫什麼好。”

  “獨角獸”,我脫口而出,“獨角獸辱罩大世界”。司馬糧怔了一下,笑道:“小舅,那玩藝兒,可都是成雙成對的呀!”我說:“獨角獸好,我喜歡。”司馬糧乾脆地說:“你是老闆,你說好就好。趕快派人去重做店牌,不叫‘美爾辱’,叫‘獨角獸’。‘獨角獸’,‘獨角獸’,”司馬糧笑著說,“有味道,有味道。小舅,你真行啊,這樣有風格的店名,用刺刀頂著我我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儘快提出來,你是主人,要有當家做主的精神。”

  我未進店就感覺到了,櫥窗里那些身材窈窕的模特,美麗是一流的,風情是絕頂的,胸前戴的辱罩是精美無比的,可惜,製造模特的混蛋們,偷工減料,沒給她們造上辱頭。我指著那些模特,說:“這些模特,有奶子沒奶頭。”司馬糧吃了一驚,說:“真的,去搬個來我看!”

  店裡人匆忙搬過一具模特,辱罩真漂亮,金黃色的緞子底,繡著紅色的小花,上半邊是金絲線的網絡,下半邊是有彈性的託兒。一針一線都不馬虎。戴上這樣的辱罩如果穿著衣服上街實在是一種對美的欺侮。司馬糧一把揪下那辱罩,果然,那模特的胸脯上,只有兩個饅頭狀的鼓包而已。司馬糧怒道:“這簡直是胡鬧,沒有奶頭,算什么女人?!一律換掉,重新製做。”一個店員畢恭畢敬地說:“司馬先生,模特……都是這樣的……”司馬糧說:“不行,重新給我做,要做得跟活人一樣,該有什麼就得有什麼!”他一巴掌扇倒了那個只穿著一條金黃色繡花褲衩的模特,罵道,“這他娘的算什麼?!——那個塑料模特輕飄飄地倒在地上——告訴他們,都給我做成實心的,不但要有奶頭,還要會眨巴眼,會笑,會說話。媽的,不就是多花點錢嗎?”

  “小舅,”鑽進“卡迪拉克”後,他捅捅我的胳膊,悄悄地說,“您可真是成精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如果還忘不了獨辱老金,咱就把她買下來放在櫥窗里。”“我跟她已經恩盡情斷。”司馬糧拍了一下額頭,說:“啊呀,好!我怎麼把這事忘了呢?”他興奮地在車座上亂顛屁股。他說:“小舅,我有一個好主意!

  啊哈……“他得意地大笑著,沉浸在他構想出來的美妙情景里。

  “獨角獸辱罩大世界”正式開業那天,門口擺滿了花籃,魯勝利的花籃與獨辱老金的花籃放在大門兩側。耿蓮蓮的花籃放在最不顯眼的位置上。鞭炮免放,司馬糧說,這是土老帽的把戲,土老帽子才放鞭炮。我們放氣球。我們放飛了一萬隻辱房狀的氣球。讓辱房滿天飛,向全人類傳達愛的信息。我們還放起了兩個巨大的氫氣球,氫氣球上掛著兩條紅布大標語,標語用金黃大字,每個字都像磨盤一樣大。“抓住辱房就等於抓住女人”在空中輕輕地飄蕩著:“抓住女人就等於抓住世界”輕輕飄蕩在空中。這是一個邏輯學上的三段論,被省略掉的結論是:“抓住辱房也就等於抓住了世界”。司馬糧導演的最精彩的節目還在後頭。

  他重金聘請了正在“伊甸園歌舞廳”跳舞的七個俄羅斯舞女,來當我們的活模特——這就是那天他坐在卡迪拉克里興奮激動的原因——這七個舞女,都是司馬糧的胯下之馬,只要給美金,沒有她們不幹的事情。這是七匹貨真價實的大洋馬,一律是亞麻色的光滑頭髮,碧眼高鼻闊嘴,脖子像啤酒瓶頸,胳膊修長柔軟,好像沒有骨頭。大腿豐滿。小腿優美。屁股上翹,像噴氣式戰鬥機。肚子平展,像繃緊的鋼板。皮膚像凝固的脂油。當然,頂頂重要的是,她們都有自然天成的豐辱。遵照司馬糧的指示,七個舞女,穿著七套精美的辱罩和褲衩,顏色分成赤、橙、黃、綠、青、藍、紫。褲衩小得不能再小,而且是網狀的。辱罩造型優美,做工考究,是專門去法國訂做的。由於是表演性的,辱罩的尺寸較小。那七個舞女的經紀人曾提出裸體表演,被司馬糧堅決回絕。司馬糧說,不是我捨不得錢,我們是辱罩店,要推銷辱罩,要讓人看到戴辱罩之美,弄七個光腚猴子去幹什麼?砸我們的牌子?再說,大欄市人現在正處在最文明也最野蠻的階段,有的人坐本茨,有的人騎毛驢。有的人吃孔雀,有的人喝稀粥。要考慮大欄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俄羅斯舞女捧著彩綢,讓我和魯勝利,還有另外幾個領導人剪彩。彩球落在瓷盤裡。一片掌聲。閃光燈閃光。攝像機攝像。一片掌聲又一片掌聲。活潑的俄羅斯舞女把彩球拋向觀眾,然後便即興表演劈腿扭胯舞、搖頭擺尾舞、抽筋肚皮舞。她們的肉體在“獨角獸”門前炫耀著,賣地瓜的小販和用“摩絲”做成飛機頭的時髦青年因為擁擠打起架來。交通堵塞。警察前來開道。混亂中魯勝利的轎車被人扎破了輪胎。有一個狡猾的少年——這小子大概是“神箭手”丁金鉤的後代——躲在人腿fèng里對準俄羅斯舞女的屁股she了一隻製做精美的羽毛箭。箭鏃是用青銅製做的、箭杆是用黃楊木製做的,箭羽使用的是孔雀翎毛。那個俄羅斯舞女帶著羽箭繼續舞蹈。為此,司馬糧獎給她一千美金。眼花繚亂。開業典禮結束,我躲在董事長辦公室里三天沒有出門。

  “可是,女人並不那麼馴服,她們的辱房,不會隨隨便便讓你抓住。”在“麗麗咖啡館”里,市廣播電視局局長“獨角獸”用小銀匙子攪拌著杯子裡的雀巢咖啡,慢條斯理地說。他久經風霜的腦袋上,銀色的髮絲往後梳著,一絲兒也不亂,他的臉很黑但洗得很乾淨,牙很黃但刷得很乾淨,手指蒼黃但皮膚很嫩。他點燃了一枝中華牌高級香菸,斜眼瞥著我,說,“你是不是認為只要有了司馬糧這個大富翁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

  “不,我不敢,”上官金童心裡憋著火,但還是習慣地做出謙恭的樣子,對這個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盡了風頭至今依然風頭十足的人說,“局長大人,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

  “哼哼,”他冷笑著,“司馬庫——這個雙手沾滿高密東北鄉人民鮮血的反革命——的兒子,仗著有幾個臭錢,竟成了大欄市的最貴賓,真是‘有錢能讓鬼推磨’啊!上官金童,你,過去是個什麼東西?jian屍犯、精神病,現在竟成了董事長!”階級的仇恨把“獨角獸”燒得兩眼通紅,他的手指把菸捲捏出了焦油,他冷酷地說:“但我今天不是來宣傳革命的,我是來爭名奪利的。”

  我靜靜地聽他說。上官金童受人欺負一輩子了,無所謂。他說,你知道,你也不會忘記,在大欄集上,押著你們母子遊街示眾那次,我為革命身負重傷——是的,我沒有忘記,我沒有忘記您的耳光的滋味——我成立了“獨角獸”戰鬥隊,並在大欄鎮“革命委員會”廣播站開過“獨角獸”欄目,播放過許多對“文化大革命”有指導意義的文章。五十歲左右的人,誰也不會忘記“獨角獸”。三十年來,我一直使用著“獨角獸”的筆名,在國家級的報刊發表過八十八篇署名文章,一提起“獨角獸”,人們就會想起我。可是,你竟敢把我的名字跟女人的辱罩聯繫在一起。你跟司馬糧的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們這是瘋狂的階級報復,是公然地詆毀公民聲譽。我要寫文章揭露你們。我要向法院起訴你們。我要雙管齊下,運用輿論和法律這兩種武器,跟你們進行殊死鬥爭。

  我腦門子一熱,說:“隨你的便。”

  他說:“上官金童,別以為魯勝利當了市長,你就可以有恃無恐。我姐夫是省委的副部長,比她官還大。她的那些醜事,我全部掌握,‘獨角獸’要拱倒她很容易。”

  “我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你拱倒她好啦。”

  “當然啦,”他說,“‘獨角獸’也願意與人為善,我跟你,畢竟是鄉親,是真正的大欄人,只要你們讓我過得去——”

  “局長大人,有話直說吧。”

  “這件事,我們還是可以私了的。”

  “你報個價吧。”

  他伸出三個指頭,說:“我不訛你們,三萬元,這對於司馬糧來說,是九牛身上三根毛,另外,請轉告魯勝利,讓她安排我進市人大當常務副主任,否則,大家都完蛋。”

  我感到渾身發冷,站起來,我說:“局長,錢的事,要跟司馬糧商量,辱罩店剛開張,一分錢還沒賺到呢。官的事,我不懂。我跟魯勝利說不上話。”

  “他媽的,玩這一套?”司馬糧笑道,“他也不去打聽打聽,司馬糧是幹什麼的!

  小舅,讓我來收拾這個灰孫子,我讓他掉了牙咽到肚子裡去。要說敲竹槓、宰冤大頭,我是這一行的祖師爺,哪輪得著他‘獨角獸’!“

  幾天之後,司馬糧說:“小舅,安心做買賣,施展你的才能吧。‘獨角獸’那小子,我已把他擺平了。你不要問怎麼樣擺平的,反正從今之後,只許他老老實實,不許他亂說亂動。我們對他實行的是有產階級的專政。小舅,不要問賺錢還是賠錢,只要玩得痛快,讓上官家轟轟烈烈,揚眉吐氣。這輩子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造吧!錢是王八蛋,錢是臭狗屎!姥姥那邊,我已安排好了,定期會有人送去柴米油鹽。我要去做一樁大買賣,一年後回來。我給你裝上了電話,有事我會打給你。就是這樣,不要問我從哪裡來,也不要問我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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