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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說:“誰請他啦?”

  母親說:“這是娘的錯,十六年前,娘把你許配給了他,這個冤家,從那時就結上了。”

  母親倒了一碗熱水,遞給啞巴。他接過碗,眉目眨動,好像很感動,咕嘟嘟地喝下去。

  母親說:“我還以為你死了,沒想到你還活著。我沒看好那兩個孩子,我的痛苦比你重,孩子是你們生的,但卻是我養的。看樣子你成了有功勞的人,政府會給你安排享福的地方吧?十六年前那樁婚事是我封建包辦。現在新社會,婚姻自主。你是政府的人,應該開明,就不要纏著俺孤兒寡婦了。再說,來弟沒嫁你,但俺的三閨女頂了她。求求你,走吧,到政府給你安排的地方享福去吧……”

  啞巴不理睬母親的話,他用手指豁破窗紙,歪頭望著院子裡的情景。大姐從不知什麼地方找到了一把上官呂氏時代的火鉗,雙手持著沖了進來。她大罵著:“啞種、半截鬼,你滾啊!”她伸出鐵鉗去夾啞巴。啞巴輕輕地一伸手,就把火鉗捏住了。大姐用盡力氣也不能把火鉗掙出來。在這種力量相差懸殊的角力中,啞巴臉上浮現出傲慢而得意的微笑。大姐很快就鬆了手,她捂著臉哭道:“啞巴,你死了這條心吧,我嫁給豬場裡的公豬,也不會嫁給你。”

  胡同里鑼鼓喧天。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進了我家大門。為首是區長,後邊是十幾個幹部,還有一大群手持鮮花的小學生。

  區長彎腰進屋,對母親說:“恭喜,恭喜!”

  母親冷冷地說:“喜從何來?”

  區長道:“大嬸,喜從天降,您聽我慢慢說。”

  小學生們在院子裡揮舞著鮮花,一遍遍朗聲喊著:“恭喜恭喜!光榮光榮!

  恭喜恭喜!光榮光榮!“

  區長扳著手指,說:“大嬸,我們重新覆核了土改時的材料,認為把您家劃成上中農是不妥當的,您家在遭難之後破落,實際上是赤貧農。現在我們把錯劃的成分改正過來,您家是貧農了。這是第一喜。我們研究了一九三九年日寇屠殺的材料,認為您的公婆和丈夫均有與日寇抗爭的事實,他們是光榮犧牲的,應該恢復他們的歷史地位,您們家應享受革命難屬的待遇,這是第二喜。由於上述兩個問題得到糾正和恢復,因此,中學決定招收上官金童入學,耽誤的課程,學校將安排專人給他補課,同時,您的外孫女沙棗花也將得到學習的機會,縣茂腔劇團招收學員,我們將全力保送她,這是第三喜。這第四喜嗎,自然是志願軍一等功臣、您的女婿孫不言同志榮歸故里。第五喜是榮軍療養院破格聘任您的女兒上官來弟為一級護理員,她不必到院上班,工資按月匯來。第六喜是大喜,祝賀人民功臣與結髮妻子上官來弟破鏡重圓!他們的婚事由區政府一手操辦。大嬸啊,您這個革命的老媽媽今天可是六喜臨門啊!”

  母親像被雷電擊中一樣,目瞪口呆,手中的碗掉在地上。

  區長對著一個幹部招招手,那幹部從小學生的喧鬧浪cháo中走過來,他的身後還跟進來一個懷抱花束的女青年。區幹部把一個白紙包遞給區長,低聲說:“難屬證。”區長接過白紙包,雙手捧著,獻給母親說:“大嬸,這是您家的難屬證。”母親抖顫著把那白紙包接住。女青年走上來,把一束白色的花插在母親胳膊彎里。

  區幹部把一個紅紙包送給區長,說:“聘任書。”區長接過紅紙包遞給大姐,說:“大姐,這是您的聘任書。”大姐把沾著黑灰的雙手藏在背後,區長騰出一隻手?把她的胳膊拉出來,把紅紙包放在她手裡,說:“這是應該的。”女青年把一束紫紅的花插在大姐胳肢窩裡。區幹部把一個黃紙包遞給區長,說:“入學通知書。”區長把黃紙包遞給我,說:“小兄弟,你的前途遠大,好好學習吧!”女青年把一束金黃的花遞到我手裡,她遞花給我時,嫵媚的眼睛特別多情地盯了我一眼。我嗅著金黃花朵溫暖的幽香,馬上想到了肚子裡的金戒指,天哪,早知如此,何必吞金?區幹部把一個紫色的紙包遞給區長,說:“茂腔劇團的。”區長舉著紫色紙包,尋找著沙棗花。沙棗花從門後閃出來,接過紫紙包。區長抓著她的手抖了抖,說:“姑娘,好好學,爭取成為名角。”女青年把一束紫色花遞給她。她伸手接花時,一枚金光閃閃的徽章掉在地上。區長彎腰撿起徽章,看看上邊的花紋和字樣,送給炕上的啞巴。啞巴把徽章別在胸前。我驚喜地想到:一個神偷在我們家出現了。區長從區幹部手裡接過最後一個藍色的紙包,說:“孫不言同志,這是您與上官來弟同志的結婚證書,區里已經代你們辦了登記手續。改天你們在表格上按個手印就行了。”女青年伸長胳膊,把一束藍色的花,放在啞巴的大手裡。

  區長說:“大嬸啊,您還有什麼意見啊?不要客氣,我們是一家人嘛!”

  母親為難地望著大姐。大姐懷抱著紅花,嘴巴一歪一歪地往右耳方向抽動著,幾滴眼淚,從她眼裡蹦出來,落在紫紅的、像撲了一層薄粉的花瓣上。

  母親矛盾地說:“新社會了,要聽孩子自己的意見……”

  區長問:“上官來弟同志,您還有什麼意見?”

  大姐看看我們,嘆道:“這就是我的命。”

  區長說:“太好了!我馬上派人來收拾房子,明天晚上舉行婚禮!”

  上官來弟與啞巴舉行婚禮的前夕,我屙出了那枚金戒指。

  縣醫院的十幾個醫生,組成了一個醫療小組,在蘇聯醫學專家的指導下,運用了巴甫洛夫的學說,終於治好了我的戀辱厭食症。我擺脫了沉重的枷鎖進入中學,學業突飛猛進,成為大欄中學初中部最優秀的學生。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黃金的歲月,我有一個最革命的家庭,我有一個最聰明的頭腦,我有健康的體魄、令女同學不敢正眼觀看的相貌,我有旺盛的食慾,在學生食堂里,用筷子插著一串窩窩頭,手裡握著一棵粗壯的大蔥,一邊說笑,一邊咔嚓咔嚓地咀嚼吞咽。

  我半年內跳了兩級,成為初三一班的俄語課代表,不用申請團組織就吸收我人了團,並立即擔任了團支部宣傳委員,主要負責唱歌,用俄語唱俄羅斯民歌,我的嗓音渾厚,有牛奶般的細膩和大蔥般的粗獷,每唱一曲就震倒一大片,我是五十年代末大欄中學裡燦爛的明星。為蘇聯專家做過翻譯的霍老師,一位面容端正的女子,對我極為欣賞。她多次在課堂上表揚我。她說我有外語天才。為了進一步提高我的俄語水平,她為我牽線,讓我跟蘇聯赤塔市一個九年級女學生通信。

  她是一個在中國工作過的蘇聯專家的女兒,名叫娜塔莎。我們交換了照片。在黑白照片上,娜塔莎瞪著有些吃驚的大眼睛、翻卷著茂密的睫毛看著我……

  上官金童的心臟一陣劇烈地跳動,他感到熱血衝上了頭顱,拿著照片的手不由地微微顫抖。娜塔莎豐滿的嘴唇微噘起,唇fèng里透露出牙齒的銀光,溫馨的、散發著蘭花幽香的氣息直撲他的眼睛,一陣甜蜜的感覺使他的鼻子酸溜溜的。

  他看到娜塔莎亞麻色的秀髮長長地披散在光滑的肩膀上。一件開胸很低的如果不是她母親的便是她姐姐的圓領裙子松垮垮地懸掛在那兩隻秀挺的辱房上。她的頎長的脖子、胸脯中間的凹陷一覽無餘。他的眼睛裡莫名其妙地湧出了淚水。

  淚眼模糊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娜塔莎雙辱的全景。一股甜絲絲的牛奶味道直撲他的心靈,他仿佛聽到了來自遙遠的北方的呼喚,一望無際的糙原、憂鬱的白樺樹的密林、密林中的小木屋、掛滿冰雪的樅樹……,優美的風景在他的眼前像拉洋片一樣閃過去。在這一幕幕的風景中,都站著抱著紫色花朵的少女娜塔莎。

  上官金童雙手捂住眼睛,幸福地哭了。淚水從他的指fèng里流下來……

  “上官同學,你怎麼啦?”一位尖下巴的女同學膽怯地戳了戳他的肩頭。

  他急忙藏起照片,說:“沒什麼,沒什麼。”

  這一夜上官金童一直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娜塔莎拖著那件肥大的裙子在他的面前走來走去。他用毫無障礙的俄語向她說了很多甜蜜的話,但她的表情時而高興,時而惱怒,把他從興奮的高峰拖向絕望的低谷,然後又用一個富有挑逗性的微笑把他從低谷中拖上來。

  天亮時,睡在他下鋪的、已經是兩個男孩的爸爸的趙豐年抗議道:“上官金童,你俄語好,俺知道,可你總得讓俺睡覺吧?!”

  上官金童腦袋疼痛,好容易擺脫了娜塔莎的倩影,他苦澀地向趙豐年道歉。

  趙豐年看著他灰白的臉和起泡的嘴唇,吃驚地問:“上官,你是不是病了?”

  他痛苦地搖搖頭,感到思緒像一輛車,沿著溜滑的山坡,不可遏止地、轟轟隆隆滾下去,山坡下開遍紫色花朵的糙地上,美麗少女娜塔莎撩起裙子,無聲無息地撲上來……

  他緊緊地抱住了雙層床的柱子,腦袋往柱子上頻頻地撞著。

  趙豐年喊來了教導主任肖金鋼,這是個武工隊員出身的工農幹部,曾經發誓要槍斃穿短裙的霍老師,他認為穿裙子就是腐化墮落。他的生鐵臉上那兩隻陰森森的小眼睛使上官金童沸水般的腦袋暫時冷卻,他感到自己正從那個可怕的陷阱里掙脫出來。

  “上官金童,你搞什麼名堂?!”肖金鋼威嚴地問。

  “肖金鋼,餅子臉,老子不要你來管!”為了藉助肖金鋼的威嚴使自己擺脫娜塔莎,上官金童不顧一切後果激怒了他。

  肖金鋼對準上官金童的腦袋擂了一拳,罵道:“媽個巴子,竟敢罵老子!霍麗娜教育出來的尖子,我饒不了你!”

  早飯時,上官金童面對著玉米粥,感到一陣難忍的噁心,他恐懼地意識到:戀辱厭食症又復發了。他端起粥碗,用殘存在一片渾濁中的清醒意識強迫自己喝,但眼睛一觸到稀粥,就看到有兩隻辱房從碗裡活生生地升起來,粥碗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滾燙的粥潑在他的腳上,他竟然毫無知覺。

  同學們驚叫著把他扶到衛生室,校醫清除了他腳上的熱粥,在燙傷處塗上了油膏。他雙眼發直,望著牆壁上的生理解剖圖。醫生把一支溫度計插到他嘴裡,他的嘴唇蠕動著,就像吮吸辱頭。校醫給他注she了一支鎮靜劑,讓同學們把他扶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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