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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我睡得香甜,一直到紅太陽照耀白雪世界時才醒來。我真想跪下求母親,不要離開這鬼住的屋,不要離開屋前這一片巍峨的墳塋,不要離開這一片頂著冰雪帽子的黑松林。不要離開吧,這樂土,這福地。但母親推著小車,率領著我們重新上路。那杆青色的大槍,橫在魯勝利身邊,上邊用破被子遮蓋著。

  路上覆著半尺厚的雪,車輪和我們的腳,在雪裡嘎嘎吱吱地響。跌跤的現象大大減少,前進的速度加快。白太陽照得雪光刺眼,人顯得格外黑,不管你穿什麼顏色的衣裳都是黑的。也許是簍子裡的大槍和來弟的槍法壯了母親的膽,這一天她生出了一些霸蠻之氣。中午時,一個從南邊潰退下來的散兵企圖搜查我們的車輛時,母親竟響亮地抽了那個偽裝胳膊負傷的傢伙一個耳光,連他的帽子都給扇掉了。那個兵顧不上撿帽子就跑了。母親撿起那頂半新的灰布帽子,順手扣在了我的羊頭上。我的羊神氣活現地戴著軍帽,溜溜地奔跑,我們身邊那些饑寒交迫的難民看著它,都咧開黑色的嘴,用最後的力氣發出比哭還難聽的笑聲。

  清晨時我喝足了羊奶,精神充足,思維活躍,感覺敏銳。我發現了扔在路邊的縣政府的印刷機器和鐵皮箱子裝著的文件,民夫哪裡去了?不知道。騾隊哪裡去了?不知道。

  道路上很快熱鬧起來。一隊隊的擔架,抬著呻吟不絕的傷兵從南邊撤下來了。抬擔架的民夫們滿臉汗水,喘息如牛,腳步都不利索,拖拖沓沓地踢著雪。

  一些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跟著擔架踉踉蹌蹌地奔跑。一個抬擔架的青年民夫跌了一個屁股墩,擔架傾斜,傷員慘叫著掉在地上。傷員的頭纏滿繃帶,只露著兩個黑鼻孔和一張青色的嘴。一個面容修長的女兵背著牛皮箱子跑上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是姓唐的女兵,是盼弟的戰友。她粗野地斥罵著民夫,溫柔地勸慰著傷兵。她的眼角上、額頭上,已經爬滿了深刻的皺紋,那個水靈靈的女兵,如今已經成了乾枯的老娘們。她根本就沒看我們一眼,母親也似乎沒認出她。

  擔架隊絡繹不絕,好像永遠沒有盡頭。我們儘量地靠近路邊,生怕妨礙了他們前進。後來,他們終於過完了,覆蓋著冰雪的潔白道路,被踩得一塌糊塗,融化的雪變成污濁的水和泥,沒融化的雪上,滴了一片片鮮血,血把雪燙得像潰爛的肌膚,觸目驚心。心緊縮成一團,鼻腔里全是融雪的味道和人血的味道。還有汗的酸與臭。我們戰戰兢兢地上了路,連因為戴上了軍帽而趾高氣揚過一陣子的奶山羊也觳觫起來,那模樣活像一個被嚇破了苦膽的新兵。逃難的人在路上徘徊躊躇,進退兩難。毫無疑問,前邊就是大戰場,順著路西南行,就等於奔赴戰場,進入槍林和彈雨,而槍子是不長眼的,炮彈是不講客氣的,所有的兵都是老虎下山不吃素食。人們用眼神互相探詢著,誰也不會給對方答案。母親不看任何人,推著車子,堅決地往前走。我回頭看到,那些難民,有的折回頭往東北,有的則尾隨著我們而來。

  在親眼目睹大戰場面的頭天晚上,我們竟然宿在了撤退第一夜宿過的地方。

  還是那個小院落,還是那個小廂房,還是那副盛著老太太的棺材。不同的是,小村裡的房屋幾乎全部倒塌了。那三間住過魯立人和縣府官員的正房也成了一堆破磚爛瓦。我們進村時是傍晚,夕陽如血,街上密匝匝地擺著殘缺不全的屍首。

  有二十幾具比較完整的屍首擺在一塊空地上,排列得十分整齊,好像有一根線串著他們。這裡的空氣焦燥,有幾棵樹像被雷電劈了,枝幹成了焦炭。咣啷!拉車的大姐踢著了一頂被打穿的鋼盔。我跌了一跤,因為我踩轉了遍地的黃銅彈殼。

  彈殼還是熱的。燃燒膠皮的味道又濃又烈,火藥的味道刺鼻子。一根黑色的炮管從一堆亂磚頭中孤傲地伸出去,直指向已有寒星顫抖的黃昏的天空。村子裡一片死寂,我們一家,像行走在傳說中的地獄裡。連日來,跟隨著我們返鄉的難民愈來愈少,最後終於全部消失,只餘下我們。母親執拗地把我們帶了回來,明天,我們就要穿過蛟龍河北岸的鹽鹼荒原,越過蛟龍河,回到那個叫做家的地方。

  回家,家。

  在滿目的廢墟中,只有那兩間小廂房孤立著,好像是為了我們而存在。我們扒開堵住門口的斷梁殘檁,推開門,一眼看到那口棺材,才知道經過了十幾個日夜後,又回到了第一夜的地方。母親言簡意賅地說:“天意!”

  這天夜裡發生的事與第二天的事情相比,輕飄飄如一根鳥毛,但這根鳥毛有著神秘的色彩,使我無法忘記。不去說夜裡隆隆的炮聲了吧?明天的炮更多。

  也不去提那些亮著彩燈在夜空中飛行的雙翅膀飛艇了,明天會看得更清。單說這棺材。在司馬庫統治高密東北鄉的時代,我和司馬糧,以村中最顯赫的兒子和最威風的小舅子的身份,拜訪過黃天福的棺材鋪。棺材鋪前店後廠,在混亂的年代裡生意格外興隆。十幾個木匠,在寬敞的後院工棚里,劈劈啪啪地對著木頭開戰。工棚中長年攏著一堆火,烘烤著板材。松油的氣味、熬化鰾膠的氣味,鋸條與木頭劇烈摩擦的氣味,馨香撲鼻,由鼻人腦,讓我浮想聯翩。粗大的圓木,破解成板材、烘乾定形,刨子推刨,嚓啦啦啦,嚓啦啦啦,捲曲的刨花盛開在地上。黃天福殷勤地陪我們參觀,先參觀工廠,讓我們了解了製做棺材的每一道工序。然後帶我們參觀成品。有供窮人使用的柳木薄皮棺,有供沒結婚即死去的大閨女使用的長方形齊頭棺,有供未成年兒童使用的板皮匣子,有供中等富裕人家使用的二寸板楊木棺,最名貴、最沉重、最堅固的是用四塊巨大的柏木製成的、掛著黃緞里子的“四獨棺”。三姐鳥仙使用的就是“四獨棺”。那是一個朱紅色的龐然大物,高高翹起的棺首宛若一艘乘風破浪的大船頭。憑著豐富的有關棺材的知識,我知道了老太太的棺材是二寸板楊木棺,而且很可能是黃記棺材鋪的產品。棺材的蓋子,在木匠們的術語裡叫做“材天”,材天和棺材的接合部,要求嚴絲合fèng,連根針尖也不允許插進去。鐵匠的功夫在淬火上,木匠的功夫在合fèng上。這老太太的棺材很可能是黃記棺材鋪的學徒製做,“材天”與棺體,閃開一條大fèng子,別說針尖,連小耗子都能鑽進去。

  那個自動地跳進棺材的老太太,是否還躺在裡邊呢?我們借著遠方炮彈出膛時的閃光,禁不住地都把目光投向那道fèng隙,生怕出現奇蹟,但又盼望著出現奇蹟。許多關於死人起屍成野鬼的傳說,越是不敢想,越是從記憶庫里有聲有色地閃出來,連一個細節也不漏過。母親說:“睡吧,不要胡思亂想,什麼都不要想。”她似乎猜到了我們的心思。她把那杆大槍放在“材天”上,說:“娘活了半輩子,捉摸出了幾個道理:天堂再好,比不上家中的三間破屋;孤神野鬼,怕得是正直的人。孩子們,睡吧,明晚這時候,咱就睡在自家的炕頭上了。”

  我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沒有一絲一毫的睡意。母親摟著魯勝利,倚靠在牆壁上,打著不均勻的呼嚕,在呼嚕中間,穿插著痛苦的呻吟。八姐睡夢中也拽著母親的衣角,她有夢中磨牙的習慣,咯咯吱吱,仿佛耗子啃箱底。大姐躺在一堆亂糙上,頭枕著兩塊磚頭,沙棗花和大啞、二啞,都把腦袋扎在她的腋窩裡,像一窩貓。我的頭緊挨著奶羊的脖子,聽著糙在它喉嚨里滾動的聲音。廂屋的門破了幾個大窟窿,與這個季節頗不相稱的熱乎乎的風,從門洞裡灌進來。斷壁殘垣,散發著剛出窯的新磚的氣息。一個黑乎乎的大東西,身上閃爍著星光,在廢墟里走動著,踩得瓦礫嘩啦響。我不敢叫醒母親,她實在是太勞累了。我也不願叫醒大姐,因為她也非常勞累。我只好揪著我的羊鬍子,把它揪醒,希望它能給我壯膽,但是它睜了一下眼,立即又把眼睛閉上了。那個龐然大物還在廢墟上折騰著,並且呼哧呼哧地喘粗氣。村子裡突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怪聲,然後是雜沓的腳步聲,鐵器碰撞的聲音、皮鞭呼嘯的聲音、燒紅的鐵器烙在皮膚上的聲音,伴隨著聲音的,是腳臭與塵土的氣味、紅色鐵鏽的氣味、猩紅血漿的氣味、燒糊皮肉的氣味。一隻紅眼睛的小老鼠在棺材蓋子上跑。它像頑童一樣沿著那枝槍柄彎曲的大槍跑。可怕的事情跟隨著小老鼠的尾巴發生了:棺材裡傳出來細微的聲響,仿佛那個死老太太用她枯乾的手摸索著壽衣的花邊,繼而是悠長的嘆息和夢囈般的絮叨:憋死俺啦……殺千刀的……憋死俺啦……然後是拳打腳踢棺材蓋子的“嘭嘭”聲。這聲音那麼大,那麼沉重,但母親竟然聽不到,她照舊在呼嚕中呻吟;大姐也聽不到,她睡覺時無聲無息,好像一根黑木頭。孩子們在睡夢中吧嗒著嘴,仿佛在咀嚼著什麼好東西。我想拽羊鬍子,但雙手麻木,無論用多大力氣也舉不起來。我想喊叫,但喉嚨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我只好在萬分恐怖中,看著聽著棺材裡的鬼變。慢慢地,在吱吱嘎嘎的聲響里,棺材蓋子被頂了起來,兩隻綠光閃爍的手,撐著棺材蓋子,那兩條因肥大的衣袖褪下而露出來的黑胳膊,像鐵棍一樣堅硬。棺材蓋越起越高,那鬼也慢慢地翹起脖子和頭,猛然地坐了起來。棺材蓋子滑到棺材的小頭,與棺材形成一個夾角,仿佛一個龐大的鼠夾子。她坐在棺材裡,臉上也是綠光閃爍。根本不是那個臉如核桃皮的老太太,而是一個模樣酷似跳崖跌死的三姐鳥仙的少婦。她的衣服由無數片鱗片——抑或是羽毛——連綴而成,銀光奪目,放出冷氣,叮叮咚咚地響著。

  她坐著休息了一會兒,就用雙手扶持著棺材的兩邊,慢慢地站立起來。她舉腿邁出棺材時,藉助她衣服的光輝,我看到她修長的小腿上布滿了傷痕。她的腿是典型的起屍女鬼的腿,因為起屍女鬼都極善奔跑,而非有這樣的修長結實的小腿是跑不快的。她果然有十根長長的像鷹爪一樣的指甲,像傳說中的起屍鬼一樣;她的臉猙獰可怖,牙白如雪,鋒利似錐。她走出棺材了。她彎著腰,逐個打量著睡夢中的人,好像要辨別她要找的親人或者仇敵。她的雙眼she出兩道綠光,she到母親們臉上時,便聚成兩個葡萄大的圓點,上下左右地移動。她走到我身邊了。我趕緊閉上眼睛。從她那件奇特衣裙里散出的味道,是揉爛了葡萄藤蔓的味道,酸溜溜的,甜絲絲的,說不上好聞難聞。她嘴裡的cháo濕的冷氣噴到了我的險上,我感到周身涼透了,連一點熱氣兒都沒有了,像一條凍成了冰棍的魚。她的手指把我從頭到腳、然後又從腳到頭地撫摸著,那些尖利的指甲劃著名我的皮膚,造成的感覺無法表述。我猜想著,接下來她就該豁開我的胸膛,摘出我的心肝,像吃脆梨一樣,喀嗤喀嗤地咬著吃了。吃完了我的心肝,她就會咬斷我脖子上最粗的血管,貼上她的像水蛭一樣的嘴,把我身上的血全部吸乾淨,使我變成一個枯乾的人,像馬糞紙糊成的,劃一根洋火便能點著。我不能等死,於是我感到我猛地跳了起來,手腳突然獲得了解放,渾身都是力氣。我把那女鬼推到一邊,還對著她的鼻子搗了一拳,連她鼻子上的脆骨斷裂的聲音我都聽到了,並且牢牢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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