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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病的孩子像貓一樣呻吟。老人像打鑼一樣咳嗽。這一夜可真是難熬,天明時有幾十具屍首拋在山溝里,有孩子,有老人,也有壯年人。我們一家之所以沒凍死,是因為我們占據了一叢掛滿金黃色葉片的奇特灌木,所有的樹木都脫光了葉子,惟有它不落葉。樹下還有厚厚的枯糙。我們緊緊摟抱在一起,把那條惟一的被子頂在頭上。我的羊緊貼著我的脊樑而臥,它的身體是我擋風的牆。最艱難的時刻是後半夜,遙遠的南方炮聲隆隆,加深了灌木叢中的寂靜,人的呻吟聲鋸割心弦,使渾身震顫,耳朵里出現旋律,像熟悉的茂腔調兒。那其實是一個女人在悲泣。萬籟俱寂中的聲響滲入岩石,極冷極濕,陰雲與頭上的冰涼的棉被粘連在一起了。下雨了,凍雨,雨點落在棉被上,落在黃葉婆娑的灌木上,落在山坡上,落在難民們頭上,落在嗥叫著的山狼豐厚的黃毛上。雨在下落過程中便凝固成冰渣兒,落下時便隨即成了冰。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樊三大爺高舉著火把把我們從死亡中引導出來的那個夜晚。他高舉著火把,像紅色的馬駒一樣,在暗夜中跳躍著。那一夜,我沉浸在辱汁的溫暖海洋里,摟抱著巨大的辱房幾乎飛進天國。現在,可怕的迷幻又開始了,像有一道金黃光線洞穿了夜幕,像巴比特的電影機的光柱,成群小冰豆子像銀甲蟲,在這光柱里飛舞。一個長發飄拂的女人,披著雲霞的紅衣,紅衣上鑲嵌著千萬顆珍珠,閃,閃,長長短短地閃爍著光芒。她的臉一會兒像來弟,一會兒像鳥仙,一會兒像獨辱老金,突然又變成了那個美國女人。她柔媚地笑著,眼神是那麼嬌,那麼飄,那麼妖,那麼媚,勾得人心血奔流,細小的淚珠進出眼窩,掛在彎成弧線的睫毛上。她的潔白的牙齒輕輕咬著一點唇,猩紅,後來又咬遍我的手指,咬遍我的腳趾。她的細腰,她的櫻桃般的肚臍,都隱約可見。順著肚臍往上看,我頓時熱淚盈眶,大聲地嗚咽起來,那兩隻像用純金打就、鑲嵌著兩顆紅寶石的辱房,朦朧在粉紅色的輕紗里。她的聲音從高處傳下來,禮拜吧,上官家的男孩,這就是你的上帝!上帝原來是兩隻辱房。上帝能變幻,變幻無窮,你醉心什麼,他就變幻成什麼給你看,要不怎麼能叫上帝呢!我夠不到你,你太高了,於是她便降落下來,對著我仰起的臉,撩開了輕紗,輕紗如水,在她周圍流淌。她的身體飄浮不定,那對辱房,我的上帝,有時擦著我的額頭,有時划過我的腮,但總也碰不到我的嘴。我幾次躍起,宛若躥出水面捕食的魚,大張著嘴巴,但卻總是落空,總是啄不准。我懊惱極了,焦灼極了,是幸福的懊惱,充滿希望的焦灼。她的臉上,是狡猾嫵媚的微笑,但我不反感這狡猾,這狡猾是蜂蜜,是辱房一樣的紫紅色花苞,是花苞形狀的帶著露水的糙莓,是糙莓一樣沾著蜂蜜的辱頭。她一個笑靨便讓我沉醉,她嫣然一笑便感動得我跪在地上。你不要這樣飄浮不定,我祈求你讓我咬住你,我願跟隨你飛行,飛到九霄雲外,去看喜鵲搭成的天橋。為了你我願意彎曲我的嘴,猙獰我的臉,讓身上生出羽毛,讓雙臂變成翅膀,讓雙腳變成趾爪,我們上官家的孩子,跟鳥有著特別的親近感情。那你就生長你的羽毛吧。

  她說。於是我便體驗到了生長羽毛的奇痛和高燒……

  金童,金童!母親在呼喚我。母親把我從幻覺中喚醒。她和大姐,在黑暗中,搓著我的四肢,把我從生與死的中間地帶拽了回來。

  天蒙蒙亮時,灌木林中一片哭聲。人們面對著親人僵硬的屍體,用哭泣表達了心中的哀痛。仰仗著樹上的黃葉和那床破被子,我們一家七口的心臟都在跳動。母親把盼弟送她的藥片分給每人一片。我不要,母親便把那片藥片塞在我的羊嘴裡。它吃完藥片,便吃灌木上的葉子。灌木葉子和灌木的枝條上,掛上了一層透明的冰甲。布滿巨大卵石的山谷里,一切都掛上了冰甲。沒有風,凍雨繼續下,枝條喀啦啦地抖動,山路上光可鑑人。

  一個牽著毛驢的難民——驢背上馱著一個女人的屍首——試圖沿著一條小路上山。但他的驢四蹄打滑,一跤跌倒,爬起來又是一跤。他想幫助驢,一用勁兒他也跌倒。驢和人都跌得狼狽不堪,女人的屍首也從驢背上顛下來,滑到山溝里去。一隻金錢豹子在山谷里,嘴裡叼著一個小孩子,頭重腳輕地跳躍著,從這塊卵石,蹦向那塊卵石,它在連續不斷地跳躍中求平穩。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哭嚎著追趕豹子。她在結著冰的大卵石上連滾帶爬,生死不怕,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下巴碰碎了,門牙碰掉了,後腦勺上滲出黑血,指甲蓋扒裂了,腳脖子扭傷了,胳膊脫臼了,五臟六腑顛成一團,但她還是追趕,追得那豹子喘息不迭。最後,她拽住了豹子的尾巴。

  人們陷人困難境地,一動就跌跤,不動就凍死。誰也不願在這裡凍死,於是便在跌跤中開始失去目標的撤退。山頂上的小廟已變成寒光閃閃的白色,山腰之上的樹木,也變白了。在那個高度上,凍雨已經變成了雪。人們不敢上山,只能在山腳下迂迴。我們在山腳下一棵橡樹上,看到了剃頭匠王超的屍首,他用褲腰帶把自己懸掛在一根低垂的樹杈上,樹杈彎得像弓一樣,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他的腳尖已經觸著地面,褲子褪到了膝蓋以下,那件大夾襖遮掩著他的臀,使他不至於太難看。我只看了一眼那張青紫的大臉那吐出口外的破布一樣的舌頭,便急忙扭轉頭。從此,他的臨終遺容便經常變成我夢中的情景。無人去理睬他。有幾個相貌憨厚的人,在爭奪著他的那條花被子和那張狗皮。奪來奪去,便廝咬在一起。一個大個子突然哭叫起來,他的一隻招風耳朵,被一個模樣像耗子的小個子咬掉了。小個子吐出耳輪,吐到手心裡,拿著看了看,扔還給大個子,然後抱起沉重的被子和狗皮,腳尖聰明地點著地,快速跳躍,防止滑跌。他跳到一個老人身邊,老人掄起一根支車子的叉棍,在小個子頭上擂了一下,小個子便像一口袋糧食,歪倒在地上。老人背靠一棵樹,手持叉棍,護衛著被子。有幾個不知死的鬼,妄想上來搶被子,但都被老人輕輕一擊,便跌倒在地。老人穿著一件棉袍子,腰裡扎著一根粗布帶子,帶子上別著煙鍋和菸袋。他有一下巴白鬍子,鬍子上結著冰渣兒。不怕死的就來吧!

  老人用刺耳的聲音吆喝著,臉隨即變得狹長,眼睛也變綠了。人們慌忙避開。

  母親做出了一個果斷的決定:調頭向西南,回家去!

  她駕起車子,歪歪扭扭地走,被雨淋濕後的車軸響得格外刺耳,“吱吱喲,吱吱喲”,每轉一圈便“吱吱喲”一次。我們起了模範作用,許多的人,都不聲不響地,跟隨著我們——有的很快超過了我們——踏上了回故鄉之路。

  地上的冰殼在木輪的碾壓下破碎,爆起。天上又落下冰來修補。後來不純然落冰了,冰點裡混雜著一些打得耳朵梢和臉皮生痛的霰粒兒。茫茫原野里一片嘈雜之聲。我們保持著來時的方式,母親推車,大姐拉車。大姐的鞋後跟裂開,悽慘地露出她的凍裂的腳後跟,她的拉車動作像扭秧歌一樣。一旦母親把小車歪倒,大姐就必倒無疑。繩子扯得她連翻好幾個跟頭。後來,她一邊拉車,一邊呼嚕呼嚕地哭。我和沙棗花也哭。母親沒有哭,她雙眼發藍,牙咬嘴唇,集中精力,既小心翼翼又大膽果敢,把她的兩隻小腳變成了兩個小钁頭,抓著地,步步踏實,往前走。八姐默默地跟著母親,她拽住母親衣角的那隻手,像一隻流水的爛茄子。

  我的羊真是好羊,它寸步不離地跟在我的身後。它也頻頻跌跤,但每次跌倒都飛快地爬起來。為了保護它沒有毛絨覆蓋的辱房,母親別出心裁,用那條白色的大包袱兜住了它的辱。包袱在它的背上打了兩個結。為了保溫,母親還往包袱里塞進了兩張兔子皮。兔子皮讓人聯想起瘋狂戀愛的沙月亮時代。奶山羊眼睛裡,盈滿感激的淚水。它鼻子裡發出哼唧之聲,這是它的話語。它的耳朵上凍起了凍瘡,四個蹄子粉紅色,如同冰雕玉琢。自從對它的辱房實施了保暖措施後,它成為一隻幸福的羊。包袱皮和兔子皮在保暖的同時還起到了奶罩的托提作用。這是一個創造,後來我成為辱罩專家時,設計了一種專為高寒地區婦女使用的兔皮辱罩,靈感蓋源於此。

  我們歸家的步伐匆匆,估計是正午時分,便回到了那條白楊夾峙的寬闊砂石路上。太陽雖未穿透雲層,但明亮了天地。砂石路是一條閃光的琉璃路。後來冰雹被大雪花代替,路上、樹上、路兩邊的原野上,很快便白了。路上經常碰到殭屍,人的屍首和牲畜的屍首,偶爾,還能碰到死麻雀、死喜鵲、死野雞。惟獨沒有死烏鴉,它們在白雪映襯下羽毛黑得像藍靛,非常有光澤。它們啄擊殭屍,嘴巴酸痛,便哇哇亂叫。

  好運氣接踵而來。先是在一匹死馬身邊我們撿得半麻袋鍘碎的谷糙,谷糙里還攪拌著豆瓣與麩皮。我的羊盡力吃了一飽。剩下的糙料放在大啞和二啞腳上,能替他們遮風擋雪。羊吃罷糙料,舔了一些雪。它對我點點頭,我心領神會。

  繼續向前走,沙棗花說她嗅到了一股燒焦麥子的香味兒。母親鼓勵她循味而去,在路外的一間看墳塋的小房裡,我們從一個死兵的身上得到了兩根飽滿的乾糧袋,袋裡裝滿炒麵。見死人多了,便沒有了恐懼之心。這一夜我們索性就在這看墳塋的屋子裡過夜。

  母親和大姐把那個年輕的死兵拖出去。他是自殺的。他把槍抱在懷裡,槍口含在嘴巴里,用從破襪子裡伸出的腳趾壓住扳機。子彈把他的天靈蓋都揭了。

  老鼠啃光了他的耳朵,吃了他的鼻子,還把他的手指啃出了白骨,像剝了皮的柳樹細枝。母親和大姐往外拖他時,成群的老鼠紅著眼睛跟出去。為了感謝他的炒麵,母親拖著疲乏的身體,跪在地上,用他腰間的刺刀,在冰涼的地上,挖了一個淺淺的坑,把他的頭部埋住了。扒開這點土對於洞穴之王老鼠們來說簡直是小意思,但母親的心得到了安慰。

  小屋僅僅能容得下我們一家人和我的羊。我們用車子堵住門口。母親抱著那杆沾著士兵腦漿的大槍坐在最外邊。黑夜降臨前,一撥撥的人想擠進塋屋子,這些人里不乏強盜、流氓,但都被母親懷裡的大槍嚇退。有個嘴大、眼很毒的男人欺負母親說:“會放嗎?”說著便要往裡擠。母親抱著槍,戳那人。她不會放槍。

  上官來弟奪過大槍,一拉大栓,退去一粒彈殼;一推大拴,上了一顆頂門火。她把大拴往旁邊一按,對著那男人頭上,呼嗵就是一槍。一道火線嗖兒一聲鑽到天上去了。上官來弟熟練的she擊動作使我馬上想起了她跟隨沙月亮轉戰南北的光榮歷史。那大嘴男人像狗一樣爬著逃走了。母親感激地看著上官來弟,起身往裡挪,把門衛的位置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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