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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物的保鏢們簇擁著大人物,呼呼隆隆地走了。

  魯立人站在那兒,低著頭,像一根木頭。他站在那兒好久,才甦醒過來,拖著兩條看起來很沉的腿,無精打采地回到縣長應該站立的位置上。他用一種瘋狂的目光盯著我們,眼珠子好久不轉。他那樣子真可憐。他終於張開嘴,眼裡she出賭徒下大注時的凶光,說:“我宣布,判處司馬庫之子司馬糧死刑,立即執行!判處司馬庫之女司馬鳳、司馬凰死刑,立即執行!”

  母親身體搖晃了一下,但馬上立穩。她說:“我看你們哪個敢!”

  母親攬著司馬鳳和司馬凰。司馬糧機警地趴在地上,慢慢地往後爬去。百姓們的身體好像不經意地搖晃著,遮擋著爬行中的司馬糧。

  “孫不言!”魯立人大吼著:“為什麼不執行我的命令?!”

  上官盼弟罵道:“你昏了頭,下這樣的命令?”

  “我沒有昏頭,我非常清醒。”魯立人用拳頭捶打著腦袋說。

  啞巴猶猶豫豫地下了台。他身後跟著兩個區小隊隊員。

  司馬糧爬出人群,猛地跳起來,從兩個崗哨之間,飛快地躥上河堤。

  “跑了,跑了!”台上的隊員喊著。

  站崗的士兵從肩上摘下槍,拉大栓,上子彈,然後對著空中放了幾槍。司馬糧早已消逝在河堤上的灌木叢中。

  啞巴帶著隊員,跨越了一個個黑的脊背,走到了我們面前。他的兒子大啞和二啞用孤獨、傲慢的目光仰望著他。他伸出鐵打的前爪時,母親把一口唾沫吐到他臉上。他縮回前爪去擦臉,擦完了臉又伸爪,母親又啐他一口,但這次力道不夠足,唾沫落在他的胸脯上。他扭回脖子,望著土台子上的人。魯立人背著手,在台子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台子上,雙手捂著臉。縣區幹部和武裝隊員們都泥巴著臉,宛若廟堂里的偶像。啞巴堅硬的下齶習慣地抖著,嘴裡說:“脫,脫,脫……”

  母親挺起胸膛,尖利地嘶叫著:“畜生!你先殺了我吧……”

  母親對著啞巴撲上去,伸手在他臉上抓了一把。

  啞巴摸了一下臉,把手指放在眼前,呆呆地看著,好像要辨認手指上沾著什麼東西。看了一會兒,又把手指放到獅鼻下嗅嗅,好像要嗅出手指上的味道。嗅了一會兒,又伸出肥厚的舌尖舔了一下手指,好像要品嘗手指上的滋味。過了一會兒,他嗷嗷地叫著,推了母親一掌,母親輕飄飄地跌在我們面前。我們哭著撲到母親身上。

  啞巴把我們一個個提起來,扔到一邊。我落在一個女人的脊樑上,沙棗花落在我的肚子上。魯勝利落在一個老頭脊樑上。八姐落在一位大娘的肩上。大啞吊在他爹的胳膊下,他爹使勁抖擻也抖擻不掉他。他咬住了他爹的手脖子。二啞抱住他爹的腿,啃著他爹生硬的膝蓋。啞巴飛起一腳,二啞翻著跟頭,砸在一個中年漢子頭上。啞巴一甩胳膊,大啞嘴裡叼著一塊皮肉,撲撲楞楞地飛到一個老太太懷裡。

  啞巴左手提拎著司馬鳳,右手提拎著司馬凰,高抬腿,深落腳,像在泥潭裡行走。走到土台子前,他揚起左臂,扔上去司馬風;揚起右臂,扔上去司馬凰。司馬鳳高叫著姥姥往台下撲,司馬凰也高叫著姥姥往台下撲,都被台下的啞巴接住。

  啞巴再次把她們扔了上去。母親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台前跑,剛跑了兩步,就跌倒了。

  魯立人停止踱步,悲涼地說:“窮苦的老少爺們,你們說,我魯立人還是不是個人?槍斃這兩個孩子我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心裡痛啊,這畢竟是兩個孩子,何況她們還跟我沾親帶故。但正因為她們是我的親戚,我才不得不流著淚宣判她們的死刑。老少爺們,從麻木的狀態中甦醒過來吧,槍斃了司馬庫的子女,我們就沒退路了。我們槍斃的看起來是兩個孩子,其實不是孩子,我們槍斃的是一種反動落後的社會制度,槍斃的是兩個符號!老少爺們,起來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沒有中間道路可走!——他因高聲叫喊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臉發了白,眼睛裡湧出了淚水。一個縣府幹部上去為他捶背,他擺手拒絕。他總算理順了呼吸,佝僂著腹背,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像癆病鬼一樣喘息著說:”執行吧……“

  啞巴蹦上台,挾起那兩個女孩,大踏步地走到池塘邊。他放下女孩,往後倒退了十幾步。兩個女孩互相摟抱著,狹長的小臉上像塗了一層黃金粉。那四隻小眼睛,驚恐地望著啞巴。啞巴掏出盒子槍,沉重地舉起來,他的手腕鮮血淋漓。

  他的手在顫抖,那隻盒子槍好像有二十斤重,舉得非常吃力。他終於把槍舉起來,“叭”地放了一槍。舉槍的手往上一跳,槍口噴出一股藍煙,他的胳膊隨即軟弱地耷拉下去。子彈從女孩的頭頂上飛過去,鑽到了池塘前的土地上,拱起了一片泥土。

  有一個女人,像一條風帆傾斜的船,飛快地沿著河堤下被黃糙夾峙的便道滑過來。她一邊奔跑一邊嗚叫,像一隻趕來護雛的母雞。從她在河堤下一出現,我便認出了她是大姐。她是做為精神不正常的女人免於參加鬥爭大會的。做為漢jian沙月亮的未亡人,她就該當槍斃;如果人們知道了她跟司馬庫的一夜風流,她就該當被槍斃兩次。我為自投羅網的大姐深深地擔著憂。大姐徑直撲向池塘,擋在了兩個女孩的前面。“殺我吧,殺我吧,”大姐猖狂地喊叫著,“我跟司馬庫睡過覺了,我就是她們的娘!”

  啞巴又抖動著他的下齶骨,來表現他內心湧起的波瀾。他舉起槍,陰沉地說:“脫——脫——脫——。”

  大姐毫不猶豫地解開衣扣,袒露出她的精美絕倫的雙辱。啞巴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的下巴抖得好像要掉在地上,掉在地上跌成碎片,大的如大瓦片,小的如小瓦片,失去了下巴的啞巴模樣駭人慾絕。他用手托著下巴惟恐失去下巴,口是心非地說:“脫——脫——脫——”。大姐順從地把褂子脫下來,裸露出上半身。她的臉是黑的,但她的身體是白的,白得閃著磁光。在那個陰霾的上午里,大姐光著背與啞巴叫勁。啞巴的腿曲曲折折地往前走,走到大姐腳前,這個生鐵般的男人,竟像被陽光曬化的雪人一樣,嘩啦啦四分五裂,胳膊一處腿一處,腸子遍地爬如臃腫的蛇,—個紫紅的心臟在他的雙手裡跳躍。好不容易這些進散的零部件又歸了位。啞巴跪在大姐面前,雙手摟著她的屁股,他的大頭,伏在她的肚皮上。

  面對著這突然的變化,魯立人等人目瞪口呆,都仿佛口裡含著熱粘糕,都好像手裡捧著刺蝟。眾人都偷覷著池塘邊的情景,無法知道他們的心情。

  “孫不言!”魯立人疲軟地喊了—聲,但堅挺的孫不言不予理睬。

  上官盼弟跳下台子,跑到池塘邊,撿起地上的褂子,披在大姐身上,她想拉開大姐,但大姐的下半身已與啞巴的身體聯結在一起,盼弟如何拉得開?盼弟倒攥著手槍,給了啞巴的肩膀一下子。啞巴抬起臉,雙眼裡竟然全是淚水。

  後來發生的事情至今是個謎,謎底有十幾種,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誰也說不清——正當上官盼弟面對著啞巴的滿眼淚水發呆時,正當司馬鳳司馬凰互相攙扶著站起來用驚恐的眼睛尋找著姥姥時,正當母親甦醒過來呻喚著往池塘邊跑去時,正當瞎子徐仙兒良心發現地說‘縣長,不要殺她們了,俺娘不是吊死的,俺老婆死了不全怨司馬庫’時,正當兩條野狗在回回女人家的廢墟里廝咬時,正當我甜蜜而憂傷地回憶起我與上官來弟在驢槽里的曖昧遊戲、口腔里滿是她那沾著灰垢、有彈性的辱頭味道時,正當個別人在猜測著那個大人物的來歷與去向時——就看到有兩騎從東南方向像旋風一般刮來。兩匹馬一匹白如雪,一匹黑如炭。白馬上的騎手身穿黑衣,臉的下半部用黑布蒙住,頭上戴著一頂黑帽子。黑馬上的騎手身穿白衣,臉的下半部用白布蒙住,頭上戴著一頂白帽子。這兩個人手持雙槍,騎術精良,在馬上雙腿繃得筆直,上身前傾。臨近池塘時,他們對空各打了一梭子彈,嚇得那些縣、區幹部和持槍的隊員倒伏在地。他們策馬繞著池塘旋轉,馬的身體在奔跑中傾斜起來,彎成優美的弧形。就在馬匹圍繞著池塘傾斜奔跑的過程中,他們各開了一槍,然後策馬而去。馬的尾巴飄揚,如煙似霧。他們一轉眼工夫便消逝了,真是來如春風去如秋風,似真似幻,仿佛一個夢境。他們走了,人們才慢慢地回過神來。人們看到:倒伏在池塘邊上的司馬鳳和司馬凰的腦袋上各中了一槍,子彈從她們的額頭正中鑽進去,從後腦勺上鑽出來,位置不差分毫,令人驚嘆不止。

  撤退的第一天,高密東北鄉十八處村鎮的老百姓牽驢抱雞、扶老攜幼,鬧嚷嚷地、心神不寧地聚集在蛟龍河北岸的鹽鹼荒灘上。地上覆蓋著一層白茫茫的鹼硝,像經年不化的冰霜。耐鹼的菅糙、茅糙、蘆荻全都枯黃著葉片、挑著絨絨的穗子,在寒風中搖擺、顫抖。喜歡熱鬧的烏鴉在人們頭上低飛,觀察,並像詩人一樣發出震耳欲聾的“啊!哇!”之聲。被降職為副縣長的魯立人站在前清舉人單挺高大墳墓前的石供桌上,聲嘶力竭地發表了動員撤退的演講。他的演講的主題詞是:在已經開始的嚴寒冬天裡,高密東北鄉將成為一個大戰場,不撤退,等於死!烏鴉落滿了黑松樹,還落在了墳墓前的石人石馬上。它們“啊”,它們“哇”,渲染著魯立人的演講氣氛,助長了老百姓的恐怖心理,極大地堅定了老百姓跟隨縣、區政府逃亡的決心。

  一聲槍響,撤退開始了。黑壓壓的人群吵吵嚷嚷散開。一時間驢嘶牛鳴,雞飛狗跳,老婆哭孩子叫。一位精幹的青年幹部騎在一匹小白馬上,舉著一面垂頭喪氣的紅旗,在那條崎嶇不平的向東北方向無窮延伸的鹼土路上來回奔波,並不時揮舞旗幟,指示著人們前進的方向。首先上路的是馱著縣府文件的騾隊,幾十匹騾子,在幾個小兵的驅趕下,無精打采地往前走。騾隊的末尾是一匹司馬庫時代遺留下來的駱駝,它披著一身骯髒的土黃色長毛,馱著兩個鐵皮盒子。它在高密東北鄉待久了,正在由駱駝向牛變化。緊跟著駱駝的,是抬著縣府印刷機器和縣大隊修械所車床的民夫隊,幾十個民夫,都是些黑色的漢子,都穿著單衣,肩膀上套著荷葉狀的墊布。從他們搖搖擺擺的步伐和咧嘴皺眉的神態上,可以知道那些機器是何等的沉重。民夫隊後邊,便是老百姓的雜亂隊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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