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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委道:“你安排給孩子們開飯,盡她們吃,回頭我讓事務長給你們補足差額。”

  老張連聲答應。

  政委對母親說:“大嫂,我們大隊長想見見您,請您跟我走一趟。”

  母親欲把懷中的女嬰遞給五姐,政委伸出一隻手,說:“不,抱著她吧。”

  我們跟隨著政委——其實是母親跟隨著政委——我在母親背上,女嬰在母親懷中——走出胡同,穿過大街,來到福生堂大門口。兩個持槍肅立的士兵腳跟併攏,左手拄槍,右手併攏,從胸前彎過去,按在雪亮的刺刀刃上,對我們行了一個持槍注目禮。我們穿過一個又一個弄堂,最後進入一個大廳。大廳正中擺著一張紫色八仙桌,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兩個大盆。一個盆里是野雞,一個盆里是野兔。還有一笸籮白得發藍的饅頭。一個絡腮鬍須男人笑著迎上來,說:“歡迎,歡迎。”

  政委說:“大嫂,這是我們魯大隊長。”

  魯大隊長說:“聽說大嫂也姓魯?五百年前咱們是一家。”

  母親說:“長官,我們犯了什麼罪?”

  魯大隊長一怔,慡朗地大笑,笑罷,說:“大嫂誤會了。請您來,沒有別的意思。我與您的大女婿沙月亮十年前曾是交杯換盞的朋友,知道您剛剛歸來,特意備酒為您洗塵。”

  母親說:“他不是我的女婿。”

  政委道:“大嫂何必隱瞞呢?您懷裡抱著的,不就是沙月亮的女兒嗎?”

  母親說:“這是我的孫女。”

  魯大隊長說:“先吃飯,先吃飯,我知道你們一定餓壞了。”

  母親說:“長官,我們走了。”

  魯大隊長說:“大嫂慢走。沙月亮捎信給我,讓我幫他撫養女兒,他知道您生活困難。小唐!”

  一個漂亮的女兵從門外快步走進來。

  魯大隊長說:“幫大嫂抱著孩子,讓大嫂吃飯。”

  女兵走到母親面前,微笑著伸出雙手。

  母親堅定地說:“這不是沙月亮的女兒,這是我的孫女。”

  我們穿過一道道弄堂,越過大街,走完胡同,回了家。

  接下來的幾天裡,那個名叫小唐的漂亮女兵,不斷地往我們家運輸食品和衣服。她運來的食品中,有用鐵筒裝著的做成小狗小貓小老虎形狀的餅乾,有用玻璃瓶子盛著的白色的奶粉,還有用瓦罐子盛著的透明的蜂蜜。她送來的衣服有綢緞fèng成、滾著花邊的棉襖棉褲,還有一頂豎著兩隻高高兔皮耳朵的棉帽。“這些東西,”她說,“都是魯大隊長和蔣政委送給她的。”她指著母親懷中的嬰兒說,“當然,弟弟也可以吃。”她又指指我,說。

  母親冷漠地看著熱情洋溢、臉如紅蘋果、眼如青杏子的女兵唐姑娘。母親說:“拿走吧,唐姑娘,窮人家的孩子,消受不了這些好東西。”母親把她的兩個辱頭,一個塞到我嘴裡,一個塞到沙家的女孩嘴裡。她得意地哼哼著,我惱怒地哼哼著。她的手碰了我的頭,我的腳蹬了她的屁股,她哼哼唧唧地哭起來。我隱約還聽到了八姐上官玉女嚶嚶不絕、又軟又輕的哭聲,這是連太陽和月亮都要聆聽的哭聲。

  唐姑娘說,我們蔣政委給這女孩起了一個名字,他可是大知識分子,畢業於北平朝陽大學,能寫會畫,還精通英文。沙棗花,這名字好不好?大嬸,您別疑神疑鬼,魯大隊長是一片好心。如果我們要搶這個孩子,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唐姑娘從懷裡摸出一個玻璃奶瓶,奶瓶上裝著個淡黃色的膠皮奶頭。她把蜂蜜和白色粉末——我聞到從那個領走上官想弟的洋女人身上發出的味道,便知道這是洋女人辱房的粉末——放在碗裡加熱水沖開,攪勻,裝進奶瓶,說,大嬸,別讓她跟弟弟搶奶吃了,這樣很快就會把您吸乾,讓我餵她這個,她說著,便把沙棗花抱了過去。沙棗花的嘴把母親的辱頭拽得像鳥兒韓的彈弓皮筋一樣長,終於掙脫,掙脫後母親的辱頭像被熱尿澆著的活螞蟥一樣慢慢收縮,好久才恢復原狀。我心中痛苦為了辱房,我痛恨沙棗花也是為了辱房。但這個可恨的小妖精已經在唐姑娘的懷抱里瘋子一樣吮吸著假辱房裡流出的假辱汁。她吸得那般香甜,我一點不饞。母親的辱房終於又一次全部屬於我了,我好久都沒這麼踏實地、安穩地睡著了,我的夢取代了我的嘴,夢吮吸著我的陶醉和幸福,我的夢一派奶香!

  由此,我對唐姑娘滿懷著感激之情。那兩隻在灰粗布軍裝里硬梆梆地凸起的辱房使我感到她美麗可愛。儘管她的辱房長得比較靠下,但形狀一流。她餵完沙棗花,放下奶瓶,解開那件紫貂皮大衣,沙棗花的臊狐狸一樣的味道被抖落出來。我看到沙棗花白得如奶汁般的皮膚。想不到她的臉黑得如炭,身體卻如此白。唐姑娘給沙棗花穿上綢緞棉衣,戴上玉兔帽子,把她打扮成一個漂亮嬰兒。她把那件紫貂皮大衣推到一邊,雙手托起沙棗花,往空中一扔,又順手接住。

  沙棗花咯咯地笑響了喉嚨。

  母親的身體一直緊張著,準備著隨時躍起把沙棗花搶下。唐姑娘把沙棗花還給母親,說:“大嬸,沙司令看到也會高興的。”

  “沙司令?”母親詫異地望著女兵小唐。

  “大嬸,您還不知道?您的女婿,現在是渤海城警備司令,有三百多人,還有一輛美式吉普車呢。”女兵小唐說。

  沙月亮把信撕得粉碎,惱怒地罵道:“魯大炮,蔣四眼,你們做夢!”

  爆炸大隊的信使不卑不亢地說:“沙司令,您的千金小姐,我們可是寵愛有加呀!”

  “扣押人質,算什麼本事?”沙月亮說,“回去告訴魯、蔣,讓他們來攻渤海城吧!”

  信使道:“沙司令,不要忘了您過去的光榮!”

  沙月亮道:“老子願抗日就抗日,願降日就降日,誰能管得著?請吧,再噦嗦休怪我不客氣!”

  唐姑娘掏出紅塑料梳子,給我的五姐六姐梳頭。給六姐梳頭時,五姐痴迷地望著唐姑娘。五姐的目光像梳子,把唐姑娘從頭梳到腳,又從腳梳到頭。唐姑娘給五姐梳頭時,五姐好像怕冷一樣,臉上、脖子上爆起一層米粒大的小疙瘩。梳完了頭,小唐走了。五姐對母親說:“娘,我要當兵。”

  兩天之後,上官盼弟便穿上了灰軍裝。她的主要工作是與小唐一起給沙棗花換尿布、餵奶瓶。

  我們的生活進入最佳時期,就像當時流行的小曲里唱的那樣:嫚啦,嫚啦不用愁,找不到青年找老頭。只要跟著同志走,大白菜燉豬肉,鍋里蒸著白饅頭……

  大白菜燉豬肉不常有,白饅頭也不常有,但蘿蔔、熬鹹魚是常有的,巨大的窩窩頭是常有的。

  “旱不死的大蔥,餓不著的大兵。”母親感慨地說,“我們跟著當兵的沾光啦,早知如此,也用不著賣孩子啦。想弟,求弟,可憐的孩子啊……”

  這段時間裡,母親的辱汁優質高產,上官金童終於從棉布口袋裡跳出來,能走二十步了,能走五十步了,能走上一百步了,終於不爬行了。我的笨拙的嘴也靈活了,能流利地罵人啦。孫家大啞巴捏住我的小雞巴時,我怒罵一聲:“操你媽!”

  六姐去識字班,學會了唱歌,唱:“十八姐把軍參,參軍真榮耀,咔嚓剪去了大辮子,留起了‘二刀毛’。站崗放哨查路條,漢jian實難逃。”

  識字班設在教堂里。黑驢隊留下的驢糞蛋子掃出去了。破板凳修理好擺得整整齊齊。插翅膀的天使沒有了,也許飛走了。棗木雕成的耶穌也沒有了,也許上了天堂,也許被人偷走當了劈柴。牆上掛著一面黑板,黑板上寫著一行白色的大字。貌比天仙的唐姑娘用木棍戳著黑板上的字,黑板發出篤篤的聲響。

  抗——日——抗——日——女人們奶著孩子,納著鞋底子,麻繩噌噌響著,嘴巴里跟著小唐同志念叨:抗日——抗日——我在女人堆里蹣跚,在各式各樣的辱房之間蹭蹭磨磨。五姐跳上講台,對著台下的女人們說:老百姓是水,子弟兵是魚,對不對?——對——魚最怕什麼?——魚怕什麼?魚怕鉤?魚怕魚鷹?魚怕水蛇?——魚最怕網!對,魚最怕網!你們腦後是什麼?——髻——髻上是啥?——網——女人們至此恍然大悟,臉紅臉白,交頭接耳,唧唧喳喳。剪掉髮髻拆下網,保護魯大隊長和蔣政委,保護他們率領的鐵路爆炸大隊。誰帶頭?上官盼弟高舉著大剪刀,還用纖細的手指開合著大剪刀,使大剪刀變成一條飢餓的鱷魚。唐姑娘說,想想吧,受盡了苦難的大娘大嬸子們,大姑大姨們,大嫂子大姐姐們,我們婦女,受了三千年壓迫,現在終於挺起了腰杆,胡秦蓮,你說說看,你那個酒鬼丈夫聶半瓶,還敢不敢打你啦?面色如土的青年婦女胡秦蓮抱著孩子站起來,望一眼講台上英氣勃勃的女兵唐和女兵上官,趕緊垂下頭,說:不打了。唐女兵拍著巴掌道:聽見了吧,婦女們,連聶半瓶都不敢打老婆了。我們婦救會是婦女的家,專為女人打抱不平。婦女們,現在這平等幸福生活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嗎?不是,不是,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因為來了爆炸大隊,在大欄鎮、在高密東北鄉,建立了鞏固的、鋼打鐵鑄的敵後根據地,我們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改善了人民生活,尤其是改善了婦女生活,我們不搞封建迷信,但我們要拆破一切網絡,這不單是為了爆炸大隊,更是為了我們自己,婦女們,剪掉髮髻拆去網,統統變成‘二刀毛’吧!

  “娘,你帶頭吧!”上官盼弟卡著剪刀對著母親走過來。

  “是啊,上官家大嫂剪成‘二刀毛’我們都跟著剪。”女人們齊聲說。

  “娘,您帶個頭,給女兒長長臉。”五姐說。

  母親紅著臉,把腦袋伸過去,說:“剪吧,盼弟,只要能讓爆炸大隊好,別說剪個髮髻,剪兩個手指頭,娘也不含糊!”

  唐女兵帶頭鼓掌。女人們鼓掌響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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