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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晚上,我們沒有露宿街頭,而是住在一家小客棧里。母親讓四姐出去買十個燒餅。四姐卻買來四十個熱氣騰騰的水煎包,還有一大包燒肉。母親惱怒地說:“四嫚,這可是賣你妹妹的錢!”四姐哭著說:“娘,讓妹妹們飽吃一頓吧,您也飽吃一頓吧。”母親哭著說:“想弟,這包子,這肉,娘怎能咽下去……”四姐說:“您不吃,可就把金童餓毀了。”四姐的勸說非常有效,母親含淚吃包子吃肉,為了分泌辱汁,餵我,也餵上官來弟和沙月亮的女嬰。

  母親病了。

  她的身體燙得像剛從淬火桶中提出來的鐵器,冒著腥臭的熱氣。我們坐在母親周圍,大眼瞪著小眼。母親閉著眼睛,嘴唇上全是透明的水泡,許多嚇人的話從她嘴裡冒出來。她一會兒大聲呼叫,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用歡娛的腔調說,一會兒用悲哀的腔調說。上帝、聖母、天使、魔鬼、上官壽喜、馬洛亞牧師、樊三、於四、大姑姑、二舅舅、外祖父、外祖母……中國鬼怪和外國神靈、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我們知道的故事和我們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斷地從母親嘴裡吐出來,在我們眼前晃動著、演繹著、表演著、變幻著……理解了母親的病中囈語就等於理解了整個宇宙,記錄下母親的病中囈語就等於記錄下了高密東北鄉的全部歷史。

  皮膚鬆弛、臉上長滿痞子的店主被母親的呼叫聲驚動,拖拉著松松垮垮的身體,急匆匆地來到我們房間。他伸手摸摸母親的額頭,連忙縮回手,焦急地說:“快請醫生,要死人啦!”他看看我們,問四姐:“你最大?”四姐點點頭。“為什麼不請醫生?姑娘,你怎麼不說話?”店主問。四姐哇啦一聲哭了。她跪在店主面前,道:“大叔,行行好,救救俺娘吧。”店主道:“姑娘,我問你,你們還有多少錢?”四姐從母親身上掏出那幾張鈔票,遞給店主,道:“大叔,這是賣俺七妹的錢。”

  店主接過錢,說:“姑娘,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請醫生。”

  花光了七姐換來的粉紅鈔票,母親睜開了眼。

  “娘睜眼了,娘睜開眼了!”我們眼含淚花,齊聲歡呼。母親抬起手,逐個地撫摸著我們的臉。“娘……娘……娘……娘……娘……”我們說。“姥姥,姥姥。”司馬家的小可憐蟲結結巴巴地說。“她呢?她……”母親伸出一隻手,說。四姐把包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她抱過來讓母親撫摸。母親撫摸著她閉上了眼睛,兩滴淚水從眼角流出來。

  店主聞聲進來,哭喪著臉對我四姐說:“姑娘,不是我心狠,我也是拖家帶口,這十幾天的店錢、飯食錢、燈燭錢……”

  四姐說:“大叔,您是俺家的大恩人,欠您的錢,俺一定還,只求您暫時不要攆俺,俺娘她還沒好……”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八日上午,上官想弟把一沓鈔票遞給大病初癒的母親,她說:“娘,欠店主的錢我已經還清了,這是剩下的錢……”

  母親驚問:“想弟,你從哪兒弄來的錢?”

  四姐悽然一笑,說:“娘,帶著弟弟妹妹回去吧,這裡不是咱的家……”

  母親臉色慘白,抓著四姐的手,問:“想弟,告訴娘……”

  四姐說:“娘,我把自己賣了……價錢還可以,店主幫著討了半天價……”

  jì院老鴇像檢查牲口一樣把四姐全身檢查了一遍,說:“太瘦了。”店主道:“老闆,一袋米就催胖了麼!”老鴇伸出兩根指頭,說:“二百塊錢吧,我做個善人,積點德!”店主道:“老闆,這姑娘的娘病了,還有一群妹妹,再給她加點吧……”老鴇說:“嗨,這年頭,善門難開吶!”店主求情。四姐跪下。老鴇道:“好吧,我這人心軟。再加二十吧,頂破天的高價了!”

  母親身子晃了晃,緩慢地跌倒在地。

  這時,我們聽到一個沙啞嗓子的女人在門外大聲吆喝:“姑娘,走吧,俺可沒那麼多閒工夫等你!”

  四姐跪下,給母親磕了一個頭。她爬起來,摸摸五姐的頭,拍拍六姐的臉,揪揪八姐的耳朵,匆匆忙忙捧起我的臉親了一口。她雙手捏著我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激情漫捲的臉猶如風雪中的梅花。

  “金童啊金童,”她說,“你好好長,快快長,咱們上官家可全靠你了!”說完,她的目光在屋子裡轉了一圈,雞鳴般的哽咽聲衝出喉嚨。她捂住嘴巴,像要跑出去嘔吐一樣,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了。

  我們原以為一進家門就會發現上官領弟和上官呂氏的屍首,但眼前的情景與我們想像的大相逕庭。院子裡熱鬧非凡,有兩個剃著嶄新光頭的男人,坐在正房的牆根,低著頭,認真地fèng補衣服。他們穿針引線的動作十分嫻熟。還有兩個人,緊挨著fèng補衣服的人坐著,同樣是閃著亮光的嶄新的頭,同樣是十分認真的樣子,他們倆在擦拭兩桿烏黑的大槍。還有兩個人,在梧桐樹下,一個站著,手持一柄閃閃發光的刺刀,另一個人坐在凳子上,低著頭,脖子上圍著一塊白布,濕漉漉的頭上,噼噼叭叭爆裂著肥皂的泡沫。站著的人屈起腿,把手中的刺刀在褲子上反覆擦了幾下,然後,一手捏住滿是肥皂泡的頭,一手舉起刺刀,比量著,仿佛在尋找下刀的位置。他把刺刀按在那爆裂著肥皂泡沫的頭顱正中,撅起屁股,手臂往下滑動,一刀到底,便將一大片濕漉漉的頭髮刮下來,閃出一塊青白的頭皮。

  還有一個人,在我們家囤過花生的地方,雙手攥著一把長柄的大斧,劈開雙腿,面對著一個老榆樹盤根。他的身後,是一大堆劈好的木柴。他高高地舉起斧頭,讓閃光的利器在空中略微停頓一下,然後猛地劈下去。斧頭下落時他嘴裡嗨了一聲,斧刃深深地楔進樹根里。他用一隻腳踩著樹根,雙手搖撼斧柄,艱難地把斧刃拔出來。他退後兩步,擺好姿勢,往手裡啐幾口唾沫,又一次高舉起斧頭,榆木根盤響亮地裂開,一塊劈柴像炮彈皮子一樣飛出來,擊中了上官盼弟的胸脯。五姐尖叫了一聲。fèng補衣服和擦槍的人抬起頭來。剃頭的人和劈柴的人扭過頭來。被剃頭的人倔強地抬起頭來,但隨即又被剃頭的人用手按下去。“別動。”他說。劈柴的人說:“是討飯的來了,老張頭,老張頭,討飯的來了。”一個圍著白圍裙、戴著灰帽子、滿臉皺紋的人弓著腰從我家堂屋裡跑出來。他高高地挽著袖子,胳膊上沾著麵粉,和善地說:“大嫂,另跑個門吧,我們當兵的吃定量,省不出飯來打發你們。”

  母親冷冷地說:“這是我的家!”

  院子裡的人頓時愣住。那個頂著一腦袋肥皂沫子的人猛地跳起來,抬起衣袖,擦乾淨被髒水污染了的臉,對著我們哇哇怪叫。他是孫家的大啞巴。

  啞巴跑到我們面前,嘴裡哇啦,雙手比劃,表達了許多我們無法理解的意思。

  我們困惑地望著他那張線條粗糙的臉,心裡萌生著許多毛茸茸的念頭。啞巴眨動著土黃色的眼珠子,肥大的下顎連連抖動。他轉身跑到東廂房裡,拿出了豁邊的青瓷大碗和那幅鳥畫,對著我們炫耀。剃頭的人提著刺刀走上前來,拍拍啞巴的肩膀,問:“孫不言,你認識她們?”

  啞巴放下碗,撿起一塊劈柴,蹲在地上,寫出一行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大字:“她是我的丈母娘。”

  “原來是大嬸子回來啦,”剃頭人熱情地說,“我們是鐵路爆炸大隊一排五班,我是班長,姓王,我們大隊來這裡休整,占用大嬸的房屋,十分抱歉。您的女婿,我們政委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孫不言,他是個好戰士,作戰英勇不怕死,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大嬸子,我們立刻搬出正房,老呂小杜趙大牛孫不言秦小七,大家趕快搬東西,給大嬸子騰出炕來。”

  兵們放下手裡的活兒,走進正屋裡去。他們背著疊得方方正正、捆得結結實實的被子,打著綁腿,腳蹬千層底布鞋,胳膊彎上挎著大槍,脖子上掛著鐵地雷,整整齊齊站在院子裡。班長對母親說:“大嬸子,你們進屋吧。大家都在這裡等著,我去向政委請示。”士兵們都規規矩矩,連那現在叫孫不言的大啞巴也站得挺拔,好像一棵松。

  班長提著槍跑走。我們進入正屋。鍋上加了兩扇用葦席和竹片製成的籠屜,灶膛里燃燒著劈柴,火勢兇猛,水在鍋里響,蒸氣從籠屜fèng里躥出。我們嗅到了饅頭的香氣。那個老伙夫,抱歉地對母親點點頭。他很慈祥。他往灶膛里塞劈柴。“原諒我未經同意改造了你們家的鍋灶,”他指了指通往灶膛下邊的一條深溝,說,“十幾個風箱也不如這條溝。”火苗子轟轟響,使人擔心鍋底被熔化。面色紅潤的上官領弟坐在門檻上,眯fèng著眼睛,注視著從籠屜的fèng隙里躥出來的蒸氣。那些蒸汽飄飄裊裊,瞬息千變,果然越看越好看。

  “領弟!”母親試探著叫了一聲。

  “姐姐,三姐。”五姐六姐叫。

  上官領弟漫不經心地瞥了我們一眼,好像與我們素不相識,也好像我們與她根本沒有分離開過。

  母親帶著我們看了看收拾得很清慡的房間,感到坐立不安,處處拘謹,只好重新回到院子裡。

  啞巴在行列中對著我們扮鬼臉。司馬家的小東西大著膽子去摸他們綁得結結實實的腿。

  班長帶著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進來。他說:“大嬸子,這是我們蔣政委。”

  蔣政委白淨面皮,嘴上無須,中等個頭,腰裡束一根寬皮帶,胸前衣兜里別著一桿金筆。他客氣地對我們點點頭,又從腰後的牛皮挎包里摸出一把花花綠綠的東西。他說:“小朋友們,請吃糖。”他將手中的糖平均分配給我們,連裹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女嬰也得到兩塊,由母親代領。我第一次嘗到了糖的滋味。政委說:“大嬸,希望您能同意這個班借住您家的東西兩廂。”

  母親麻木地點點頭。

  政委捋起衣袖,看看手錶,大聲問:“老張,饅頭蒸好了吧?”

  老張跑出來,說:“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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