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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洛亞感慨萬千地說。

  拉磨的毛驢趁母親和馬洛亞說話時,偷吃磨台上的白麵粉。馬洛亞上去,打了驢一巴掌,驢拉著磨,轟轟地轉起來。母親說:“孩子睡了,我幫你篩面吧。你找塊蓆子來,我把他放在樹陰涼里。”馬洛亞在梧桐樹下鋪開一張糙席,母親往涼蓆上放我時我的嘴緊叼著她的奶頭不放。她說:“這孩子,像個灌不滿的無底洞,我的骨髓都快被他吸出來了。”

  馬洛亞趕著毛驢,毛驢拉著石磨,石磨粉碎著小麥,小麥變成麵粉,淅淅瀝瀝地落在磨托盤上。母親坐在梧桐樹下,支起一個柳條笸籮,把支架放在笸籮中央,將麵粉放在細羅網篩中央,然後,咣咣噹噹地、不緊不慢地、節奏分明地拉來推去著面篩,讓潔白如雪的新鮮麥面落在笸籮里,讓麩皮留在篩里……陽光從肥大的樹葉間篩下來,落在我的臉上,落在母親肩膀上。馬洛亞用樹枝抽打著毛驢的屁股,不讓它偷懶。這是我家的驢,清晨時刻被馬洛亞借來推磨的,在樹枝的抽打下,它繞著圈子奔跑,汗水使它身上顏色變深。門外傳來山羊的嗚叫,隨即門板被撞開,我家那匹與我同日出生的小騾子從門fèng里伸進它秀麗的頭顱。毛驢暴躁,尥著蹶子。

  母親說:“快把小騾放進來。”馬洛亞跑過去,用力推著小騾的頭讓它後退,放鬆了被繃緊的拴門鐵鏈,摘下掛鉤,急閃到一邊,小騾子沖了進來,鑽到毛驢腿下,銜住了毛驢的奶頭。毛驢頓時安靜了。母親感嘆道:“人畜一理啊!”馬洛亞點著頭,表示他贊同母親的見解。

  當我家的毛驢在馬洛亞家的露天磨道里為它的雜種兒子哺育時,沙月亮和他的隊員們正在認真地洗滌著他們的叫驢。他們用特製的鐵梳子梳順了驢們的鬃毛和稀疏的尾巴,並用絲棉擦了它們的皮毛,然後塗上一層蜂蠟。二十八頭毛驢煥然一新,二十八個人精神抖擻,二十八桿鳥槍烏黑鋥亮。他們腰裡都繫著兩個卡腰葫蘆,一大一小。大葫蘆盛火藥,小葫蘆裝鐵沙子。葫蘆外殼上都塗了三遍桐油。五十六顆葫蘆油光閃爍。隊員們穿著黃布褲子,黑布褂子,頭上戴著高粱蔑片編成的尖頂八角斗笠。沙月亮的斗笠頂上綴著一朵紅纓,區別於他的隊員,標誌著他的身份。他滿意地掃了一眼驢和人,說:“弟兄們,抖起精神,讓他們看看我們黑驢鳥槍隊的威風!”說完這句話,他騙腿上驢,在驢腚上拍一掌,黑驢便風一般疾走。馬是奔跑的冠軍,驢是行走的模範。馬背上的騎手威風,驢背上的騎手愜意。一轉眼的光景,他們使出現在我們大欄鎮的大街上。現在的大街不是麥收時節的大街,那時的大街塵土飛揚,一匹馬跑一趟,便能捲起一路煙塵;現在的大街被整整一個夏天的暴雨拍打得堅硬光滑,沙月亮的驢隊,只在路上留下一些白色的蹄印,當然還留下一串清脆的蹄聲。沙月亮的黑驢們都像馬一樣:釘著蹄鐵,這是他的發明創造。清脆的驢蹄聲先是吸引了孩子們,然後便吸引了;鎮公所的帳房先生姚四。他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長袍,耳朵上依然夾著那支花;杆鉛筆,從屋子裡跑出來,迎著沙月亮的驢頭,鞠一躬,滿臉堆笑:“請問長官是哪個部分的?是長住還是路過?需要小人辦些啥服務?”

  沙月亮跳下驢,道:“我們是黑驢鳥槍隊,是膠東抗日總隊的別動隊,奉上司命令,長駐大欄鎮組織抗日,你給我們安排住處,準備糙料餵驢,安排鍋灶造飯。

  飯菜不要好,雞蛋大餅足矣。黑驢是抗日的坐驢,一定要餵好,干糙要鍘細過篩,拌料要用豆餅麩皮,飲驢要用新打的井水,絕對不能用蛟龍河裡的渾水。“

  “長官,”姚四道,“這麼大的事俺做不了主,俺要去請示鎮長,不,他老人家剛被皇軍任命為維持會長。”

  “媽拉個巴子!”沙月亮黑著臉罵道,“為日本人做事就是漢jian走狗!”

  姚四道:“長官,俺鎮長壓根就不想當這個維持會長,他家裡良田百頃,騾馬成群,不愁吃不愁穿,幹這差事,純粹是被逼無奈。再說,這會長總要有人做,與其讓別人做,還不如讓俺大掌柜的做……”

  “帶我去見他!”沙月亮說。驢隊在鎮公所門前休息,姚四帶著沙月亮進入福生堂大門。福生堂的房子一排十五間,共有七排,院院相通,門門相連,層層疊疊,宛若迷宮。沙月亮見到司馬亭時,他正與躺在床上養傷的司馬庫吵架。五月初五那天,司馬庫放火燒橋,沒燒到日本人,自己的屁股反被燒傷,傷口久久不愈,轉變成褥瘡。他現在只能趴在床上,高高地翹著屁股。

  “哥,”司馬庫雙手支著床,昂起頭,目光炯炯地說,“你混蛋,你太混蛋了,這維持會長是日本人的狗,是游擊隊的驢。老鼠鑽到風箱裡,兩頭受氣的差事,別人不干,偏你干!”

  “放屁!你簡直是放屁!”司馬亭滿腹冤屈地說,“王八羔子才稀罕這差事。

  日本兵用刺刀頂著我的肚子,日本官兒通過馬金龍馬翻譯官對我說,‘你弟弟司馬庫勾結亂匪沙月亮,放火燒橋打埋伏,使皇軍蒙受重大損失,皇軍本想把福生堂一把火燒了,念你是個老實人,放你一馬。’我這個維持會長,有一半是你替我掙來的。“

  司馬庫被哥哥反駁得理虧,罵道:“這該死的屁股,何時才能好呢!”

  “最好永遠別好,這樣你也少給我惹禍!”司馬亭氣哄哄地說著,轉身欲走,看到沙月亮正在門口微笑。姚四上前,剛要說話,沙月亮道:“司馬會長,我就是沙月亮。”

  司馬亭沒及反應,司馬庫已在床上調轉了身體,“你他媽的就是沙月亮,外號沙和尚?”

  “鄙人現在是黑驢鳥槍游擊隊長,”沙月亮說,“感謝司馬二掌柜放火燒橋,我們配合得天衣無fèng。”

  “你他媽的,”司馬庫道,“還活著?你打的什麼鳥仗!”

  “伏擊戰!”沙月亮說。

  “伏擊戰,伏擊戰,被人踩個了稀巴爛!”司馬庫說,“如果沒有老子放那把火,哼!”

  “我有個治燒傷的偏方,待會兒讓人送來。”沙月亮笑眯眯地說。

  司馬亭吩咐姚四:“擺宴,給沙隊長接風。”

  姚四為難地說:“維持會剛剛成立,沒有一分錢。”

  司馬亭道:“你怎麼這麼笨?皇軍不是我家的皇軍,是全鎮八百戶人的皇軍;鳥槍隊也不是我家的鳥槍隊,是全鎮老百姓的鳥槍隊。各家各戶去湊糧湊面湊錢,大家的客人大家招待。酒算我家的。”

  沙月亮笑道:“司馬會長真是兩面討好,左右逢源。”

  司馬亭道:“沒有辦法,就像老馬牧師說的那樣,‘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馬牧師揭開鍋,把用新麥子面抻出的麵條下到沸騰的滾水裡。用筷子挑了挑麵條,他蓋上鍋蓋,大聲對灶前燒火的母親說:“火力稍微大一點。”母親答應著,將一大把金黃柔軟、散發著香氣的麥秸塞進灶膛。我叼著母親的奶頭,斜眼看著灶膛里熊熊燃燒的火苗子,側耳聽著麥秸燃燒時發出的噼噼剝剝的爆響,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他們把我放在篩面的笸籮里,讓我平躺著,但我一翻身便趴起來,讓視線對著正在案板前揉面的母親。母親的身體起伏著,那兩個豐滿的寶葫蘆在她胸前跳躍,它們召喚著我,與我交流著神秘的信息。有時它們把兩顆紅棗般的頭顱湊在一起,既像接吻又像竊竊私語。更多的時刻里它們是在上下跳躍,一邊跳躍一邊咕咕咕咕地鳴叫著,好像兩隻歡快的白鴿。我對著它們伸出手,嘴巴里流出口水。它們突然羞澀了,緊張了,紅暈蒙住了它們的臉,細密汗珠在它們之間的峽谷里匯成小溪。我看到在它們身上有兩顆藍色的光點在移動,那是:馬洛亞牧師的目光。從他的幽藍的眼窩裡,伸出了兩隻生著黃毛的小手,正在搶奪我的食糧,我的心裡升騰著一縷縷黃色的火苗。我張開嘴,準備哭,繼而發生的事情更加可惱。馬洛亞眼裡的小手縮回,但他胳膊上的大手卻伸向母親的前胸,他高大的身體站在母親背後,那兩隻面目醜陋的大手,捂住了母親胸前那兩隻白鴿。他的手指粗魯地撫摸著它們的羽毛並野蠻地捏著、夾著它們的頭顱。“

  我的可憐的寶葫蘆!我的溫柔的白鴿!它們撲楞翅膀掙扎,緊緊地縮著身體,縮呀縮呀,縮得不能再小,然後又突然膨脹開,翅羽翻動,渴望著展翅欲飛,飛向遼闊無邊的原野,飛進藍天,與緩緩翻動的雲朵為伴,讓和風沐浴,被陽光撫摸,在和風裡呻吟,在陽光中歡唱,然後,寧靜地往下墜落,墜落進無底的深潭。我放聲大哭,淚水迷濛著我的雙眼。母親和馬洛亞的身體晃動,母親哼哼著。“放開我,你這驢,孩子哭啦。”母親說。“這小雜種。”馬洛亞悻悻地說。

  母親抱起我,慌慌張張地顛著我,抱歉地說:“寶貝,我的兒,委屈死了我的個親疙瘩肉蛋蛋呀。”說著,她把白鴿送到我面前,我恨恨地、急迫地、重重地叼住我的白鴿。我的嘴很大,但我還嫌小,我的嘴像腹蛇的嘴,恨不得把屬於我的、不容許別人侵犯的白鴿吞下去。“慢點兒,我的兒呀。”母親輕輕地拍打著我的屁股。

  我叼著一個,又用手抓著另一個。它是一隻紅眼睛的小白兔,我捏著它的大耳朵,感覺到它的心跳。馬洛亞嘆一口氣,道:“這小雜種。”

  母親說:“不許你罵他小雜種。”

  馬洛亞說:“他可是貨真價實的。”

  母親說:“我想請你給他洗禮,洗完禮再給他起個名字。他今日整整一百天啦。”

  馬洛亞熟練地揉著面,說:“洗禮?怎麼個洗法我都忘了。我給你做抻面吃,這是我跟那回族女人學會的。”

  母親說:“你跟她好到什麼程度?”

  馬洛亞說:“沒有一點瓜蔓,清清白白。”

  “騙鬼去吧!”母親說。

  馬洛亞啞啞地笑著,將那塊柔軟的面又抻又拽,放在案板上啪啪地甩著。

  “你說呀!”母親說。啪啪啪甩一陣,提起來又抻又拽,時而如拉弓she箭,時而如洞中拔蛇,他那兩隻笨拙的洋人大手竟能做出如此熟練靈巧的中國動作,連母親看著都有點吃驚。他說:“也許,我壓根兒就不是什麼瑞典人,過去的事兒,都是一些夢境。你說呢?”母親冷冷地笑著,道:“我問你跟那個黑眼窩子女人的事呢,你別給我分岔了。”馬牧師雙手把面平抻著,像玩一種孩童遊戲,把面搖起來,搖著,二拉一松,他一鬆手,那已細如麥秸的麵條便螺旋著擰成束兒,一抖,便如馬尾巴蓬鬆著散開。馬洛亞炫耀著他的技巧,母親讚嘆道:“能抻出這面的女人,肯定是個好人。”馬洛亞道:“好啦,孩他娘,別胡思亂想啦,燒火,我煮麵給你吃。”“吃完飯呢?”母親問。“吃完飯我們就給小雜種洗禮,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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