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你這個滑頭鬼!司馬亭抓著姚四的肩膀搖撼著,你鑽到哪裡去了?

  冤枉啊,鎮長,姚四說,我去請他們三兄弟了。

  啞巴三兄弟跳上馬車,站在車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烏鴉紛紛落地。都上去!司馬亭喊。眾人一擁而上,與烏鴉開戰,罵聲、打擊聲、烏鴉叫聲、翅膀扇動聲,混成一片。屍臭味、汗臭味、血腥味、淤泥味、麥子味、野花味,攪在一起。

  破碎的屍首橫七豎八地堆在土坑裡。馬洛亞牧師站在高高拱起的新土上,念叨著:主啊,拯救這些受苦受難的靈魂吧……眼淚從牧師湛藍的眼睛裡流出來,流經他臉上那幾道結著青紫血痂的鞭痕,滴到他破爛的黑色長袍上,滴到他胸前那個沉甸甸的青銅十字架上.司馬亭鎮長把馬洛亞牧師從土堆上拉下來,說:老馬,您到邊上歇會兒吧,您也是死裡逃生。

  男人們開始往土坑裡填土,馬洛亞牧師腳步踉蹌地對著我們走來,太陽已經偏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望著馬牧師,母親的心臟在沉甸甸的左辱下不規則地跳動了。

  太陽放出紅光時,一個巨大的墳頭出現在墓地中央。在司馬亭鎮長的指揮下,死難者家屬跪在墳前磕了頭,並履行義務似的有氣無力地啼哭了幾聲。母親提議死難者家屬向司馬亭和他的收屍隊磕頭,以示感激。司馬亭連聲說:免了吧,免了吧。

  送葬的隊伍迎著血紅的落日返程。母親和姐姐們落在後邊,馬洛亞晃動著高大的身體走在最後邊。斷斷續續的隊伍拖了足有一里長。人們濃厚的身影,傾斜著躺到金紅色的麥田裡。在血紅黃昏的無邊寂靜里,響著沉重的腳步聲,響著晚風從麥梢上掠過的聲音,響著我沙啞的啼哭聲,響著在墓地中央那棵華蓋般的大桑樹上昏睡一天的肥胖貓頭鷹睡眼乍睜時的第一聲哀怨的長鳴。它的嗚叫使人們心驚肉顫。母親停住腳,回望墓地,看到那裡升騰著紫紅的煙嵐。馬洛亞牧師彎下腰,把我的七姐上官求弟抱起來,說:可憐的孩子們……

  一語末了,萬萬千千昆蟲合奏的夜曲便從四面八方漫上來。

  母親抱著出生百日的我和八姐去找馬洛亞牧師的時間是這一年的中秋節上午。

  教堂臨街的大門緊閉著,門上塗抹著褻瀆神靈的污言穢語。我們沿著一條小巷,繞到了教堂的後院,敲響面對著茫茫原野的小門。門旁的木橛子上,拴著那隻瘦骨伶仃的奶山羊。它的臉很長,怎麼看也覺得這不是一隻山羊的臉,而是一張毛驢的臉、駱駝的臉、老太婆的臉。它抬起頭,用陰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母親。母親翹起一隻腳尖,蹭了蹭它的下巴。它纏綿地叫了一聲,便低下頭吃糙。院子裡有轟隆隆的聲響,還有馬洛亞牧師吭吭的咳嗽聲。母親撥弄著門上的鐵釕銱。門吱扭一聲,開了一條fèng,母親抱著我,仄著身子,閃了進去。馬洛亞關上大門,轉過身,伸出長長的胳膊,把我們摟在懷裡,他用地道的土話說:“俺的親親疼疼的肉兒疙瘩呀……”

  這時,沙月亮率領著他剛剛成立起來的黑驢鳥槍隊,正沿著我們送葬時走過的那條道路,興高采烈地向著村子跑來。道路兩側,一側是麥茬地里長出的秋高粱,一側是墨水河邊蔓延過來的蘆葦。一個夏天的炎熱陽光和甘美雨水,使所有的植物都發瘋一般生長。秋高粱葉片肥大、精稈粗壯,一人多高還沒有秀穗;蘆葦黑油油的,精葉上滿是白色的茸毛。時令已是中秋,儘管風裡還嗅不到一絲一毫秋天的氣味,但天空已是湛藍的秋天的天空,陽光已是明媚的秋天的陽光。

  沙月亮一行二十八人,都騎著清一色的黑叫驢。這些驢是五蓮縣南部丘陵地帶的特產。它們個頭肥大,腿腳矯健,速度不如馬,但耐力極好,能夠長途跋涉。沙月亮從八百多匹驢中,選中了二十八頭沒有閹割、嗓門宏亮、青春勃發的黑驢,做為他的鳥槍隊的坐騎。二十八匹黑驢在小路上走成一條黑色的流線,像水在流淌。

  道路上空籠罩著辱白色的煙嵐,驢身上反she著陽光。望得見鎮上破碎的鐘樓和嘹望台時,一驢當先的沙月亮拉住驢韁,停住驢步,後邊的驢倔強地擁護上來。沙月亮回頭看看他的隊員們,發布了下驢的命令,緊接著又發布了洗臉、洗脖子、洗驢的命令。他的黑瘦的臉上掛著嚴肅認真的表情,嚴厲地訓斥著下驢後懶洋洋的隊員們。

  他把洗臉、洗脖子、洗驢提到了輝煌的高度。他說現在抗日游擊隊像蘑菇一樣遍地冒出,我們黑驢鳥槍隊要以自己的獨特風貌壓住別的游擊隊,最終占住高密東北鄉這塊地盤。而為了在老百姓心目中樹立威信,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在他的動員下,隊員們覺悟迅速提高,他們都脫了光膀子,把衣服掛在蘆葦上,站在湖邊的淺水裡,噗噗嚕嚕地洗頭洗臉洗脖子。他們都新剃了頭,頭皮青溜溜的放光。沙月亮從挎包里掏出肥皂,切成小塊,分給每個隊員,讓他們認真地洗,洗得一塵不染。

  他自己也站在水裡,歪斜著結了一個紫紅大疤的肩膀,搓著脖子上的灰垢。在他們洗浴的時候,黑叫驢們有的興趣索然地咬著蘆葦葉子,有的咬著高粱葉子,有的互相啃著對方的屁股,有的則沉思默想,讓那暗藏的棒槌鑽出皮囊,並一挺一挺地敲打著肚皮。在黑叫驢們各自尋找著各自的樂趣時,母親從馬洛亞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抱怨道:“你個驢,把孩子擠痛了!”

  馬洛亞抱歉地笑著,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他對著我們伸出一隻通紅的大手,稍微停了停,又把另一隻手伸出來。我含著一根手指頭,讓嘴裡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八姐卻木頭孩似的,不哭不叫也不動。她是個天生的小瞎子。

  母親只手托著我,說:“你看,他對著你笑啦。”然後我就落在他那兩隻cháo濕的大手裡。他的臉對著我的臉俯下來,我看到了他頭頂上的紅毛、下巴上的黃毛,鷹嘴一樣的大鼻子和那兩隻閃爍著悲憫藍光的眼睛。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在我脊背上發生,我吐出手指,張大嘴巴哭起來,背部的疼痛直扎骨髓,眼淚盈滿我的眼窩。

  他的cháo濕的嘴唇碰了碰我的額頭,我感到了他嘴唇的顫抖,聞到了他嘴巴里那種辛辣的洋蔥味和羊奶的腥膻味。

  他把我遞還母親,羞愧地說:“我把他嚇著了吧?我把他嚇著了。”

  母親把八姐遞給馬洛亞,接過我,拍打我,搖晃我,喃喃著:“不哭,不哭,他是誰?你不認識他?你怕他?噢,不怕,他是好人,是你的親……親親的教父啊……”

  背部的刺痛還在繼續,我哭得喉嚨都嘶啞了。母親掀起衣襟,把辱頭塞進我嘴裡。我像撈一根救命稻糙般銜住奶頭,拼命吮吸,洶湧的辱汁帶著青糙的味道,灌進了我的喉嚨。但持續的刺痛迫使我放棄奶頭,繼續嚎哭。馬洛亞搓著大手,緊張不安。他跑到牆邊,撕來一根糙纓,在我眼前晃動,無效,我繼續哭。他跑到牆角,用力扯下了一個月亮那麼大的、鑲著一圈金黃花瓣的葵花盤子,舉在我面前晃動著,它的氣味吸引了我。馬洛亞牧師奔跑忙碌的過程中,八姐一聲不響睡在他的臂彎里。

  母親說:“好寶寶,快看呀,教父給你摘下月亮了。”我對著月亮伸出一隻手,背部又是一陣奇痛,我又是一陣大哭。“這是咋的了?”母親嘴唇蒼白,滿臉汗水。

  馬洛亞說:“看看身上是不是紮上了什麼東西?”

  母親在馬洛亞的幫助下脫掉了那套為慶祝我誕生一百天特意fèng制的紅布小衣服,發現了一根別在衣服褶fèng上的fèng衣針,在我的背上,刺出了一片冒血的針眼兒。母親拔下針,扔到牆外去。“可憐的孩子……”母親哭著說,“我真該打!

  該打!“母親騰出一隻手,猛地抽了自己的腮幫子一下,接著又抽了一下。響聲是那麼清脆。馬洛亞握住她的手,然後,從她身後,用胳膊把我們圈起來。他的cháo濕的嘴唇吻著母親的腮、耳朵、頭髮,並低聲嘟噥著:”不怨你,怨我,怨我…

  …“在他的親切撫慰下,母親平靜下來,坐在馬洛亞小屋的門檻上,將辱頭塞給我。

  甘甜的辱汁滋潤著我的喉嚨,背上的痛楚漸漸消逝了。我嘴銜著辱頭,手抓著辱房,並翹起一隻腳,蹬著、衛護著另一隻辱房。母親把我的腿按下去,但她的手一離開,我的腿又翹起來。

  母親疑惑地說:“給他穿衣時我反覆檢查了呀,怎麼還會有針呢?一定是那老東西乾的!她恨我們娘們!”

  馬牧師問:“她知道了嗎?我們的事兒。”

  母親說:“我對她說了,是她逼得我,我受夠了她的欺負!這老東西,傷了天理!”

  馬牧師把八姐遞給母親說:“喂喂她吧,都是上帝賜給的,不能太偏心啊!”

  母親紅著臉,接過八姐,剛想給她一隻奶頭,我的腳便蹬在她的肚子上。八姐哭了。

  ‘母親說:“看到了吧?這小東西,霸道極了。你弄點兒羊奶喂喂她吧。”

  馬牧師用羊奶餵飽了八姐,便把她放在炕上。八姐不哭不動,老實極了。

  馬洛亞看著我頭上柔軟的黃毛,眼睛裡閃爍著驚訝的神色。母親覺察到了他的窺視,抬起頭問:“看什麼?不認識我們娘倆啦?”“不,”他搖搖頭,臉上露出傻哈哈的笑容,說,“這小東西,吃起奶來像狼一樣。”母親嬌嗔地斜他一眼,道:“像誰呢?”馬洛亞更傻地笑著,說:“難道像我?我小時候是個啥樣子?”他的目光兔子一樣迷離,他的腦海里閃爍著被遺留在萬里之外的童年往事,兩滴眼淚從眼睛裡湧出來。“你怎麼啦?”母親驚訝地問。他不好意思地乾笑幾聲,用粗大的手指關節抹去眼眶下的淚。“沒有什麼,”他說,“我來到中國……我到中國多少年啦?”母親不快地說:“從我一懂事那天你就在這兒,你是土包子,跟我一樣。”

  他說:“不對,我有自己的國籍,我是上帝派來的使者,我曾經保留著大主教派我來傳教的有關文件。”母親笑道:“老馬,我姑夫跟我說,你是個假洋鬼子,你那些文件什麼的,都是請平度縣的畫匠畫的。”“胡說!”馬洛亞牧師像受到巨大侮辱一樣跳起來,大罵道,“於大巴掌這驢日的!”母親不高興地說:“你不能這樣罵他,他是我姑夫,對我有大恩大德!”馬洛亞說:“他要不是你姑夫,我拔了他的雞巴!”母親笑道:“我姑夫一拳能打倒一頭騾子呢。”馬洛亞沮喪地說:“連你都不相信我是瑞典人,還能指望誰相信呢?”他蹲在地上,掏出旱菸袋,從煙荷包里挖了一鍋煙,一聲不響地抽起來。母親嘆口氣,道:“看你,我相信你是正宗西洋人還不行?跟誰賭氣呢?中國人,哪有你這樣的?一身的毛……”馬洛亞的臉上,出現了孩子般的笑容。“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他沉思著說,“不過,真要讓我回去,我還不一定回去了,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望著母親的臉。母親說:“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安心在這兒過吧,你不是說過嗎?只要是人,不管是黃毛的還是紅毛黑毛的,都是上帝的羔羊。只要有糙地,就能留住羊,高密東北鄉這麼多糙,難道還留不住你?”“留得住,有你這棵靈芝糙,我還要到哪裡去呢?”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