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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看到教宗在聖壇上燒香,那種感覺就使我幼年的經驗從遙遠的記憶長廊中浮現出來。教宗手上的一盞香與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層的意義里是相同的,都是從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們嚮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廟裡,發現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為什麼焚了香以後,大上的諸神就知道我們的心愿呢?這個傳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無形中上升的煙,因為我們不知它飛往的所在,只看它在空中散去,成為我們心靈與願望的寄託。

  焚香是最奇怪的,不論何時,只要看到一住香,心靈就有了安定的力量;相信那香不只是一縷煙,而是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神借著那一縷煙,聆聽了我們的聲音。

  一位朋友從外國回來,送我一束西藏異香,香袋上寫滿了遷延扭曲的西藏文。由於它來自天寒的北方,輾轉那麼不易,使我一直捨不得點燃,好像用了以後,它燒盡了,就要損失什麼一樣。

  春天以來,接連下了幾十天的雨,人的心如同被雨醃製了,變酸發霉了,每天在屋子裡繞來繞去,真是令人氣悶。

  打開窗,那些春雨的細絲隨著微風飄進屋來,屋子裡總是有著濡濕的氣味,有一天,我心愛的一株麒麟草的盆景,因為連日的陰雨而有了枯萎的面貌,我看著麒麟草,心中突然感到憂愁紛亂起來。

  我從柜子里取出那一束西藏異香,在香案上點了一支。那香比一般廟裡的香要粗一些,它的煙也是凝聚著的,過了三尺的地方就往四周散去,屋子裡猛然間瀰漫著一股清香。

  香給人的感覺是溫馨而乾燥的,抗拒著屋內的潮濕。我坐在書桌前,不看書,也不工作,只是靜靜的冥想,讓自己的心思像一支香凝聚在一起,憂鬱與紛亂緩緩地淡去了,心慢慢的清醒起來。

  我是喜歡雨的,但雨應該是晴天的間奏,而不能是天氣的主調;一旦雨成為天氣的主調,人的心情也如雨一樣,交錯著找不到一個重心。然而老是下雨也是無可如何的事,這時就在屋裡點一支香吧!

  一支香很小,卻像大雨的原野里有一座涼亭,為我保有了一塊於淨的土地——那時是,在江南的雨勢里,還有西藏草原的風情。

  喝茶常常不是為了解渴,而是為了情趣,尤其是喝功夫茶,一具小小的杯子,不能一口飲盡,而是一點點細品。

  所有的茶里我最愛凍頂烏龍。凍頂不像香片那麼浮,不像清茶那麼澀,不像普洱那麼苦,也不像鐵觀音那麼硬;它的味道是拙樸的,它的顏色是金澄的,可以細細地品嘗。

  有一位朋友知道我愛凍頂,送來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陳年凍頂,罐於上寫了“沉香”兩個字,沉香的色澤比凍頂要濃,氣味卻完全改變了。烏龍雖拙,還是有一點甘香,沉香卻把甘和香蘊藏起來,只剩下真正的拙,絲毫沒有火氣,好像是從記憶中滌濾過的;記憶有時是無味的,卻千疊萬壑的幽深,讓人沉潛其中,不知歲月的流轉。

  中國人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茶是敬陪未座,我覺得如果有“沉香”喝,它就往前躥升,可以排到前面的位置。

  最好的當然是在雨天,屋裡點起一炷香,當微雨如星芒在屋外浮動時,泡一壺沉香,看煙香裊裊,而茶香盈胸,那時真可以做到寵辱皆忘的境界。

  雪中芭蕉

  王維有一幅畫《雪中芭蕉》,是中國繪畫史里爭論極多的一幅畫,他在大雪裡畫了一株翠綠芭蕉。大雪是北方寒地才有的,芭蕉則又是南方熱帶的植物,“一棵芭蕉如何能在大雪裡不死呢?”這就是歷來畫論所爭執的重心,像《漁洋詩話》說他:“只取遠神,不拘細節。”沈括的《夢溪筆談》引用張彥遠的話說他:“王維畫物,不問四時,桃杏蓉蓮,同畫一景。”

  但是後代喜歡王維的人替他辯護的更多,宋朝朱翌的《猗覺寮雜記》說:“右丞不誤,嶺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紅蕉方開花,知前輩不苟。”明朝俞弁的《山樵暇語》談到這件事,也說都督郭鋐在廣西:“親見雪中芭蕉,雪後亦不壞也。”明朝的王肯堂《郁岡齋筆麈》為了替王維辯護,舉了兩個例子,一是粱朝詩人徐摛好一首詩:“拔殘心於孤翠,植晚玩於冬余。枝橫風而色碎,葉漬雪而傍孤”來證明雪中有芭蕉是可信的。一是松江陸文裕宿建陽公館時“閩中大雪,四山皓白,而芭蕉一株,橫映粉牆,盛開紅花,名美人蕉,乃知冒著雪花,蓋實境也。”

  這原來是很有力的證據,說明閩中有雪中的芭蕉,但是清朝俞正燮的(癸已存稿)又翻案,意見與明朝謝肇淛的《文海披沙》一樣,認為“如右丞雪中芭蕉,雖閩廣有之,然右丞關中極雪之地,豈容有此耶?”謝肇淛並由此提出一個論點,說:“作畫如作詩文,少不檢點,便有紙漏。……畫昭君而有帷帽,畫二疏而有芒躍,畫陶母剪髮而手戴金馴,畫漢高祖過沛而有僧,畫鬥牛而尾舉,畫飛雁而頭足俱展,畫擲骰而張口呼六,皆為識者所指摘,終為白壁之暇。”期期認為不論是作什麼畫,都要完全追求寫實,包括環境,歷史,甚至地理等等因素。

  我整理了這些對王維一幅畫的諸多討論,每個人講的都很有道理,可惜王維早就逝去了,否則可以起之於地下,問他為什麼在雪中畫了一株芭蕉,引起這麼多人的爭辯和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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