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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這樣糊塗?孟夫人也已經泣不成聲,她說,你太糊塗,難道你還能有那麼一天嗎?即使我免你一死,端文也不會放過你,端文的人馬馬上就要進宮了。

  別讓我死。我懷著天子,我不能死。菡妃尖厲地叫喊著,赤足跑出了玩月樓。孟夫人看見菡妃披頭散髮地朝冷宮的方向跑,她猜菡妃是想將自己藏匿在冷宮的廢黜嬪妃中間。孟夫人制止了宮監們的追趕,她苦笑著說,糊塗的孩子,這樣一來她會死得更慘。冷宮裡的那些婦人會把她撕成碎片的。菡妃在迷亂中選擇的藏身之處果然就是她的停屍之地。後來我聽說她闖進了黛娘的囚室,她讓黛娘用干糙把她埋藏起來,黛娘照辦了。黛娘的舌頭早就被割除了,她不會說話,黛娘的十指也已被鐵鉗夾斷,因此她朝菡妃身上埋干糙的動作顯得遲緩而笨拙。後來黛娘依靠她唯一的健全的雙腳瘋狂踩踏糙堆下的菡妃,直至菡妃的呼救聲漸漸衰竭,枯黃的干糙染上一層稠釅的血紅色。

  我沒有看見陳屍於冷宮干糙堆上的菡妃。也沒有看見我的骨血是如何被一個瘋狂的廢妃活活踩出母胎的。在大燮宮中度過的最後一天對我而言是靜止和凝固的。我手持《論語》等待著災難臨頭,心情竟然平靜如水。後來從光燮門那裡傳來沉悶的木樁破門的聲音,我抬起了頭。我看見燕郎垂手立於門外,他用一種冷靜的語氣稟告道,太后娘娘薨了,菡妃薨了,堇、蘭二妃也已薨了。

  那麼我呢?我是不是還活著?

  陛下萬壽無疆。燕郎說。

  可是我覺得我正在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死去,恐怕我來不及讀完這部《論語》了。

  雜沓的馬蹄聲終於像cháo水一樣衝破光燮門湧入王宮,我用指尖堵住耳孔說,你聽見了嗎?燮國的末日就這樣來臨了。八年以後我和我的異母兄弟端文在宮牆下再次相遇,他臉上的仇恨和陰鬱之光已經消失,作為這場漫長的王冕之戰的勝利者,端文的微笑顯得疲倦而意味深長。相視無言的瞬間就是漫漫流年,多少年的宮廷煙雲從我眼前一掠而過,白馬上的那個英武的百折不撓的身影確確實實是先王的化身。你就是燮王。我說。端文會心地朗聲一笑,我記得這是他的唯一的笑容。他仍然默默地注視著我,目光中有一種古怪的憐憫和柔情。一個十足的廢物,一具行屍走肉,當初他們把黑豹龍冠強加於你的頭上,是你的不幸,也是燮國百姓的不幸。端文跨下白馬朝我走來,他的黑色披風像鳥翅一樣撲閃著,捲來某種酸澀的氣味,他前額上的兩個青色的刺字散發著網狀光暈,刺痛了我的眼睛。看見我前額上的刺字嗎?端文說,是先王的亡靈留下的聖詔,我原本想讓你第一個看到它,而後從容赴死,沒想到一個老乞丐的打狗棍改變了整個命脈,現在你成了最後一個目睹者,誰是真正的燮王。你就是燮王。我說。我就是燮王,這是整個世界告訴我的真相。端文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隻手做了一個令我愕然的動作,他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撫摸了我的臉頰,他的聲音聽來是平靜而深思熟慮的。從宮牆上爬出去吧,端文說,到外面的世界去做一個庶民,這是對一個假帝王最好的懲罰。爬出去吧,端文說,把你最忠實的奴才燕郎帶上,現在就開始你的庶民生涯吧。我站在燕郎柔軟的肩背上,我的身體像一面殘破的旗幟升起來,漸漸遠離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帝王之地。宮牆上野糙伏在我的手背上,鋸齒形糙葉割痛了我的皮膚。我看見宮牆外的京城,一隻沸騰的懸浮的太陽,太陽下的街衢、房舍、樹木如山如海,那是一個灼熱的陌生世界,我看見一隻灰鳥從頭頂飛掠而過,奇怪的鳥鳴聲響徹夏日的天空。亡亡亡。

  第七節

  我的庶民生涯開始於這個悶熱的夏季。京城的空氣凝滯不動,街陌行人在炎炎烈日的炙烤下沿途揮發著汗臭味,而官宦人家豢養的狗犬在門檐下安靜地睡眠,偶爾抬頭向陌生人吐出猩紅的舌頭。店鋪酒肆里冷冷清清,一些身穿黑色的印有“西北”番號的叛軍從街角集隊而過,我看見了棗騮馬上的西北王昭陽,看見他帳下的威震四方的五虎將簇擁著昭陽和他的雙環黑旗。西北王昭陽白髮銀髯,目光炯炯,他策馬穿越京城街頭的表情自信而從容,似乎一切都如願以償。我知道就是這些人和端文聯手顛覆了大燮宮,但我不知道他們將如何瓜分我的黑豹龍冠,如何瓜分我的富饒的國土和豐厚的財產。現在我和燕郎已經是布衣打扮,我騎在一頭驢子的背上仰望白光四溢的天空,環視兵荒馬亂的戰爭風景。燕郎肩背錢褡牽著驢子在前面步行,我跟隨著這個上蒼賜予的忠誠的奴僕,他將把我帶到他的採石縣老家,除此之外我別無抉擇。我們是從京城的北門出城的,城門附近戒備森嚴,來往行人受到了西北兵嚴厲的盤詰和搜查。我看見燕郎用一塊絲絹將兩錠銀子包好,塞在一個軍曹的懷裡,然後毛驢就順利地通過了城門。沒有人認出我的面目,誰會想到一個騎著毛驢的以竹笠遮擋炎日的商賈青年,他就是那個被貶放的燮王。在京城北面五里地的土坡上,我回首遙望了大燮宮,那片輝煌富麗的帝王之宮已經成為虛浮的黃色輪廓,一切都變得模糊了,一切都在漂逝,它留給我的只是夢幻般的記憶。朝採石縣走也就是朝燮國的東南方向走,這與我當年出宮西巡的路線恰恰反道而行,東南部一往無際的平原和稠密的人群對我來說是陌生而充滿異邦情調的。有多少土地就有多少桑梓良田,有多少茅廬就有多少男耕女織之家,廣袤的鄉村像一匹黃綠交雜的布幔鋪陳在我的逃亡路上,我與世俗的民間生活往往隔著一條河渠、一條泥路或者幾棵雜樹,他們離我如此之近,打穀的農人一邊在石臼上用力抽打成熟的稻穀,一邊用淡漠而渾濁的目光觀望看官道上的趕路人,蹲在河塘邊浣紗的農婦穿著皂色的布衫,頭髻用紅布條隨意地綰起,她們三五成群地擠在石埠上,用一種快速的粗俗的方式猜測你的身分和行蹤,有時候從棒槌下濺起的水花會飛濺到我的臉上。他是鹽商。一個婦人說。

  胡嚷呢,鹽商身後都跟著馱鹽的馬隊,我看他像個趕考落榜的秀才。第二個婦人說。

  管他是誰,你浣你的紗,他趕他的路吧。第三個婦人說完又補充道,你們都胡嚷啥呢,我看他準是個被朝廷革了職的六品官。我在逃亡路上接受過無數類似的評判,漸漸地沒有了那種芒刺在背的不適。有時候我隔河回應她們多餘的議論,我大聲地說,我是你們的國王。浣紗的農婦們一齊咯咯地大笑起來,有一個尖銳的聲音向我警告,小心官府來砍了你的狗頭。我和燕郎相視而笑,匆匆拍驢而過,天知道我與農婦的調笑是快樂還是悲傷的宣洩。

  漫長的旅程使我與世俗生活不斷地擦肩摩踵,我討厭通往採石縣的這條黃塵飛揚的土路,討厭路旁那些爬滿蛆蟲和蒼蠅的糞缸,更加討厭的是我不得不在那些骯髒簡陋的客棧宿夜歇腳,忍受蚊蠅的叮咬和粗糙無味的膳食。在一家路邊野店的竹蓆上,我親眼看見三隻跳蚤從竹蓆fèng間跳出來,一隻碩大的老鼠在牆洞裡吱吱地狂叫,它們大膽地爬到我的身體上,對人的扑打和威嚇無所畏懼。

  我的四肢長出了多處無名腫塊,奇癢難忍。燕郎每天用車前糙的汁液替我塗抹患處。這是上蒼的安排,現在連跳蚤也來欺侮我了。我不無辛酸地自嘲道。燕郎沉默不語,他用一塊布條將藥汁小心地敷在我的身上,動作輕柔而嫻熟。其實你現在也可以欺侮我,我抓住了燕郎的手,以目光逼問著他,我說,為什麼你不來欺侮我?燕郎仍然沉默不語,他的眼睛倏而一亮,隨即變得濕潤起來,我聽見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到了家就好啦,到了家陛下就不會遭受這些畜生的欺侮啦。難以忘記鄉村客棧的那些夜晚,疲乏困頓的趕路者在竹蓆上呼呼大睡,木窗外有月光漂浮在鄉村野地之上,糙叢里的夏蟲唧唧吟叫,水溝和稻田裡蛙聲不斷。燮國東部的夏季酷熱難擋,即使到了午夜,茅糙和泥坯搭就的客棧里仍然熱如蒸籠,我和燕郎抵足而睡,清晰地聽見他短促的清脆的夢囈,回家,回家,買地,蓋房。回到採石縣老家無疑是燕郎的宿願,那麼我現在不過是一隻被人攜帶回家的包裹了。一切都是上蒼殘酷的安排,現在我覺得鄉村客棧里的每一個人都比我幸福快樂,即使我曾經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帝王。遭遇剪徑的地點是在採石縣以南三十里的地界上。當時天色向晚,燕郎把驢子牽到水溝邊飲水,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小憩了片刻。水溝的另一側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柞樹林,我突然看見樹林裡飛起一片鳥群和烏鴉,有雜沓的馬蹄聲從遠處滾滾而來,樹葉搖曳之處可見五匹快馬和五個蒙面的馭手,他們像閃電一樣沖向燕郎和那頭馱負著行囊的灰驢。陛下,快跑,遇到路匪了。我聽見燕郎發出了驚惶的叫聲,他拼命地將驢子往宮道上攆,但已為時過晚,五個蒙面的剪徑者已經將他和驢子團團圍住。搶劫是在短短的瞬間發生的,我看見一個蒙面者用刀尖挑開了驢背上的行囊,扔向另一個未下馬鞍的同伴,因為面對的是兩個柔弱無力的趕路人,整個過程顯得如此簡潔和輕鬆。緊接著蒙面者逼近燕郎,在三言兩語的盤問之後撕開了燕郎的布衫,我聽見燕郎用一種絕望而悽厲的聲音在哀求他們,但蒙面者不由分說地從他的褲帶上割下了那隻錢褡,這時候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仍然端坐在路石上一動不動,我所知道的唯一現實是他們搶去了我的所有錢財,現在我們已經身無分文了。五個劫路人很快拍馬跑進了柞樹林,很快就消失在平原的暮靄中。燕郎趴伏在水渠邊久久不動,我看見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他在哭泣。那頭受驚的灰驢跑到一邊拉了一灘稀鬆的糞便,咴咴低鳴。我把燕郎從泥地里拉起來,燕郎的臉上混合著淤泥和淚水,看上去悲痛欲絕。

  沒有錢了,我怎麼有臉回家?燕郎突然揚起巴掌左右扇打自己的耳光,他說,我真該死,我以為陛下還是陛下,我以為我還是什麼總管大太監,我怎麼可以把全部錢財都帶在身上?不帶在身上又怎麼帶呢?只有一頭驢,只有一件行囊,只穿了幾件布衣短衫。我回首望了望平原的四周,以前只知道險山惡水多強盜,從來沒聽說平原官道上也有人干殺人越貨的勾當。我知道燮人窮困飢餓,人窮瘋了殺人越貨之事都幹得出來,可我為什麼沒提防他們,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我一生的積蓄流入強盜之手?燕郎掩面痛哭,他踉踉蹌蹌地朝驢子奔過去,雙手撫摸著空無一物的驢背,什麼都沒有了,他說,我拿什麼孝敬父母,拿什麼買房置地,拿什麼伺候陛下?被劫的打擊對於我只是雪上加霜而已,對於燕郎卻是致命的一擊。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恍惚中看見驢蹄踩踏著一卷書冊,冊頁已經散落,局部沾有暗綠色的驢糞。那是離開大燮宮前匆匆收進行囊的《論語》,看來那是被劫匪從金銀珠寶間扔出來的,現在它成了我唯一倖免於難的財物。我慢慢拾起那冊《論語》,我知道它對我往後的庶民生涯毫無實用價值,但我知道這是另外一種天意,我必須帶著《論語》繼續流亡下去。傍晚天色昏瞑,烏雲低垂在採石縣低矮密集的民居屋頂,大雨欲下未下,一些肩挑菜蔬果筐的小販在街市上東奔西撞。我們滿身灰土囊空如洗地回到燕郎的老家,臨近白鐵市有人認出了燕郎,端著飯碗的婦人在門檐下朝驢背上張望,用木筷朝燕郎指指戳戳,夾雜著一番低聲的議論。他們在說你什麼?我問牽驢疾行的燕郎,燕郎面含窘色地答道,他們說驢背上怎麼是空的,怎麼帶了個白面公子回家,他們好像不知道京城裡的事情。燕郎的家其實是一爿嘈雜擁擠的鐵器作坊。幾個裸身的鐵匠在火邊忙碌,熱汗淋漓,作坊里湧出的熱氣使人畏縮不前。燕郎徑直走到一個忙於淬火的駝背老鐵匠身邊,曲膝跪下,老鐵匠深感茫然,他明顯是沒有認出這個離家多年的兒子,客官,有話只管說,老鐵匠扔下手中的火鉗扶起燕郎,他說,客官是想打一柄快刀利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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