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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年以後再赴王陵,銅尺山南麓的青松翠柏已給我恍若隔世的感覺。在皇甫夫人盛大繁冗的葬禮上,我看見有一種罕見的灰雀,它們對人和鼓樂聲毫不懼怕,異常從容地棲落在附近的墓碑和墳塋之上,觀察這場空前絕後的白色葬禮,我懷疑那些灰雀是皇甫夫人的幽魂的替身。

  穿喪服的人群白茫茫的一片,覆蓋了青糙萋萋的坡地。陪葬的小紅棺計有九口之多,這個數字超過八年前父王的陪葬數目,也是那位老婦人給後代留下的最後一次威懾,最後一次炫耀,我知道紅棺中的九位宮女都是自願殉葬的,她們對皇甫夫人生死相隨,在皇甫夫人薨逝的當天夜裡,九位宮女手捧金丸,爭先恐後地爬進了九口小紅棺。她們將在黃泉路上繼續伺候那位偉大的婦人。

  銅鼓敲擊了九十九下,皇親國戚朝廷要員一齊高聲慟哭起來。響徹雲霄的聲韻蕪雜的哭喪聽上去很可笑,那是一群經過偽裝的各懷鬼胎的人群。我分辨得出哪種哭嚎是歡呼,哪種悲慟是怨恨,哪種抽泣其實是嗟嘆和嫉妒,我只是無心戳穿這個亘古流傳的騙局而已。

  我依稀重溫了八年前類似的場景,看見楊夫人的幻影悄然出現在王陵左側的墓塋上,她帶著滿腔遺恨朝眾人揮舞一紙詔書,我再次聽見了一個夢魘般的聲音,你不是燮王,真正的燮王是長子端文。然後我發現墓塋上的灰雀群突然飛起,它們排成一種奇異的矩形向天空飛去。

  逃遁的雀群受到另外一群奔喪者的驚嚇,那群人戰袍在身,盔甲未卸,在馬背上匆忙地裹上喪巾和白綢。他們挾來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氣味,也使先行而至的人群爆發出一片驚呼聲。誰也沒想到端文晝夜急馳千里,趕上了皇甫夫人的葬禮。我看見騎坐於紅鬃馬上的端文,他的蒼白而疲憊的臉沐浴著早晨最後的霞光,黑豹旌旗和喪幡一起在他的頭頂獵獵飛舞,端文,長王子端文,光祿大將軍端文,南伐三軍總督端文,我的異母兄弟,我的與生俱來的仇人,如今他又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記得當時的第一個奇怪的閃念,為什麼偏偏是端文的馬蹄聲驚飛了那群大膽的幽靈般的灰雀?這也是我向得勝回朝的英雄提出的唯一的問題。我指著西邊天空對端文說,你是誰?你把那群灰雀嚇飛了。

  筆架山下的最後一場鏖戰導致了祭天會的徹底潰敗。官兵們踏著遍野橫屍,將黑豹旌旗插上山頂。在後山腰隱蔽的古棧道上,他們前後夾擊,擒獲了棄弓而逃的祭天會首領李義芝。李義芝被秘密地押解赴京,投進刑部私設的水牢之中。對李義芝的三堂會審徒勞無益,他始終堅持祭天會賑世濟民的理論,矢口否認他是一個山野糙寇。審訊的官吏經過一番商議,認定國刑施於李義芝身上只是皮毛之苦,他們擬出幾種從未用過的極刑,對李義芝進行了最後一次拷問。我的總管太監燕郎作為宮中特使參與了這次拷問,後來是燕郎向我描述了那幾種空前絕後的極刑過程。

  第一種叫做猢猻倒脫衣。燕郎說是一張鐵皮,做成一個桶子,裡面釘著密密麻麻的針鋒。他們將鐵皮桶裹在李義芝身上,兩名刑卒一個按住鐵桶,一個拖著李義芝的髮髻從桶中倒拉出來。燕郎說他聽見李義芝一聲狂叫,光裸的皮肉被針鋒劃得一絲絲地綻開,血流如注。旁邊一個刑卒端了一碗鹽滷慢慢地灑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燕郎說那疼痛肯定是鑽心刺骨,因為他聽見李義芝發出又一聲狂叫,然後就昏死過去了。第二種叫作仙人駕霧,它與前一種刑罰配合得天衣無fèng,使李義芝在短時間內甦醒過來,嘗受另外一種痛苦。刑卒們將李義芝倒懸在一口煮沸的水鍋上面,陛下你猜猜鍋里盛著什麼?燕郎突然笑起來說,是滿滿一鍋醋,也虧他們想得出來。鍋蓋一揭,又酸又辣的熱氣直往李義芝臉上噴,他醒過來,那樣子卻比昏死時更難受百倍。

  接下來就是茄刳子了。燕郎說,茄刳子最簡單幹脆;他們把李義芝從樑上放下來,兩個刑卒分開他的腿,把一口鋒利無比的小刀直刺進李義芝的後庭。燕郎停頓了一會,用一種曖昧的語氣說,可嘆一條粗粗壯壯的英雄好漢,也讓他嘗了嘗粉面相公的苦楚。燕郎說到這裡突然噤聲不語,表情顯得有些尷尬,我猜他是述景生悲,想起了某些往昔的隱痛。我催促他道,說下去,我正聽得有趣呢。陛下真的還想聽嗎?燕郎恢復了常態,他的目光試試探探地望著我,陛下不覺得這些極刑過於殘酷無情嗎?什麼殘酷無情?我喝斥燕郎說,對於一個糙莽賊寇難道還要講究禮儀道德嗎?你說下去,他們還想出了什麼有趣的刑罰?

  第六節

  還有一種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鉛融化了,和滾油一齊灑在背肩上。燕郎說,我看著李義芝的皮肉一點點地灼碎,血珠與滾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開,李義芝的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襲大紅蓑衣,真的像極了。

  最觸目驚心的是第五種極刑,名字也是很好聽的,叫作掛繡球。他們事先令鐵工專門打了一把小刺刀,刀上有四五個倒生的小鉤子,刺進去是順的,等到抽出來時,李義芝的皮肉把那些小鉤子擋住了,刑卒使勁一拉,筋肉都飛濺出來,活活地做了一些鮮紅的肉圓子。

  我看到第五種就告辭了,聽說他們對李義芝用了十一種極刑,還有什麼掮葫蘆、飛蜻蜓、割靴子,我沒有親眼目睹,不敢向陛下稟告。燕郎說。

  你為什麼中途退堂,為什麼不把十一種極刑看完呢?掛繡球的時候,有一顆肉圓子無端地飛到我的臉上,奴才受驚非淺,實在不忍再看了。奴才知罪,下次再逢極刑,一定悉數觀畢以稟告陛下。早知這麼有趣,我倒會起駕親往觀刑了。我半真半假地說。這時候我意識到

  我對李義芝受刑之事表現出一種反常的興趣,它讓我回憶起少年時代在冷宮黜妃身上犯下的相似的罪孽,而我懼怕血腥殺戮已有多年,我想這種天性的回歸與我的心情和處境有關,然後我閉上眼睛想像了剩餘的六種極刑,似乎聞見李義芝的血氣瀰漫在清修堂上,我感到有點暈眩,我恨這種無能的婦人般的暈眩症。

  李義芝真的死不認罪嗎?他熬過了十一種極刑,真的連一句話也沒說嗎?最後我問燕郎。

  說過一句話。燕郎遲疑了一會兒,輕聲回答道,他說酷刑至此,人不如獸,燮國的末日就要到了。

  巧合的是李義芝的咒語與死去多年的瘋子孫信如出一轍,令我悚然心驚。端文在京半月有餘,寄宿在他的兄弟平親王端武的府邸中。我派出的密探回來稟告說,平親王府的大門檐上挑起了謝絕會客的藍燈籠,但登門賀功的王公貴族和朝中官吏仍然絡繹不絕,密探呈送的一份名單上記錄了所有重要人物的姓名,其中包括安親王端軒、豐親王端明、西北王達漁、禮部尚書杜文及、吏部尚書姚山、鄒伯亮、兵部侍郎劉韜,御史文騏、張洪顯等數十人,而我在即位那年冊封的翰林六學士則盡在其中。他們想幹什麼?我指著那份名單問燕郎。陛下不必多疑,那些登門慶賀者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冷笑了一聲,用硃筆將所有的名字圈成一串,然後我又問燕郎,你看這圖形像什麼?像一串螞蚱。燕郎想了想答道。

  不像一串螞蚱,倒像一條鐵鐐銬。我說,這些人藉機密謀改朝換代之事,實在是可惡可氣,他們串在一起就是一條鐵鐐銬,他們想把它戴到我的手上。

  那麼陛下就把鐵銬先戴到他們手上吧。燕郎脫口而出。談何容易。我沉吟半晌,嘆了口氣說,我是個什麼狗屁燮王?我是天底下最軟弱最無能最可憐的帝王,小時候受奶媽、太監和宮女擺布,讀書啟蒙時受僧人覺空擺布,當了燮王又每天受皇甫夫人和孟夫人的擺布。如今國情大變,民心離亂,一切都已為時過晚了。我明明知道有一把刀在朝我脖子上砍來,卻只能在這裡一聲聲地嘆氣。燕郎,你說我是個什麼狗屁燮王?在一番衝動的言辭過後我放聲慟哭,這次慟哭突如其來,但也是積聚已久的情緒的釋放。燕郎目瞪口呆,他所想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臥房的大門關閉,他也許牢記著帝王的哭聲是宮廷大忌。門外的宮女和太監仍然聽見了我的哭聲,有人及時地將這種反常之事通報了珠蔭堂的孟夫人。孟夫人匆匆趕來,後面跟著我那群鬼鬼崇崇好管閒事的后妃。我注意到她們這天統一試用了一種粉妝,每個人的臉上都泛出相似的紫晶色,嘴唇上的硃砂或深或淺,在我看來都像一塊水中的雞血石。你們蜂擁而來,想幹什麼?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陛下剛才在幹什麼?孟夫人面含慍色反詰道。什麼也沒幹。你們今天用的是什麼粉妝?我轉過臉問一旁站著的堇妃,梅花妝?黛娥妝?我看倒像是雞血妝,以後就稱它雞血妝怎麼樣?雞血妝?這名字有趣。堇妃拍著手笑起來,突然發現孟夫人向她報以白眼,於是立刻掩嘴噤聲了。

  孟夫人讓宮女拿來一面銅鑒,她說,到陛下那兒去,讓陛下看一看自己的天子儀容吧。宮女在我面前端起銅鑒時,孟夫人發出一聲喟然長嘆,她的眼圈莫名地紅了,又說,先王在世時,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大喜大悲,更未見過一滴淚跡。你是說我不配作一國之王?我勃然大怒,一腳踢飛了宮女手中的銅鑒,我說,不讓我哭?那我笑總可以吧。不讓哭也行,我以後天天笑聲不絕,你們就不用來煩心了。也不可以笑,皇甫夫人的忌日未過三七,陛下怎麼可以不顧孝悌之儀而無端大笑呢?

  不讓哭也不讓笑,我該幹什麼?去殺人?我殺多少人你們都不管,就是不讓我哭不讓我笑。我還算一個什麼狗屁燮王?說著我仰天大笑起來,我摘下頭上的黑豹龍冠往孟夫人懷裡扔去,我不當這個狗屁燮王,你想當就給你,誰想當就給誰吧。孟夫人對突然惡化的事態猝不及防,終於失聲啜泣起來,我看見她抱著那頂黑豹龍冠渾身顫慄,臉上的粉妝被淚水沖得半紅半白。后妃們在燕郎的暗示下逐一退出了我的臥房,我聽見彭王后用一種譏嘲的語氣對蘭妃說,陛下近來有點癲狂。多少年以後一群白色小鬼再次蒞臨我的夢境。它們隨風潛入南窗,拖曳著一條模糊的神秘的光帶。它們隱匿在我的枕衾兩側和衣衫之間,靜止、跳躍或者舞蹈,哭泣時類似後宮怨女,狂怒時就像戰場武士。在那種強迫的耳鬢廝磨中我幾近窒息。沒有人前來驅趕那群白色小鬼,僧人覺空正在遙遠的苦竹寺無夢而眠。當我艱難地從惡夢中掙扎而起時,面對的是驚慌失措的堇妃。堇妃用一塊絲絹遮掩著下體,赤腳站在床榻之下,她的眼睛裡充滿了疑惑和恐懼。我知道是我在夢魘中的狂叫嚇著了她。陛下龍體欠妥,我已差人去傳太醫了。堇馬怯怯地說。

  不要太醫,去找一個會捉鬼的人。我醒來仍然看見那些白色小鬼,在燭光下它們只是變得纖小了一些、模糊了一些,現在它們站在球瓶、花案和窗格上發出那種悽厲的喧囂。看見它們了嗎?我指著花案上的白影對堇妃說,就是那一群白色小鬼,它們又來了,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陛下看花眼了,那是一盆四季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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