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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恰恰目睹了新郎端文掀紅布帕的情景。端文的手在半空中遲疑了很久,然後猛然掀去那塊紅布帕,那隻手無從掩飾主人的失望和沮喪,皇甫氏的眼珠一如既往地朝兩側斜視,她的羞赧的神情因而顯得很可笑。我在青鸞殿外忍俊不禁,我的不加節制的笑聲無疑驚動了殿內的人,他們一齊朝窗上張望,我看見端文的臉在大婚之日仍然陰鬱而蒼白,他朝窗上張望時嘴唇努動了一下,我聽不見他到底說了什麼,也許他什麼也沒有說。我從燕郎背上跳下來,飛快地逃離了青鸞殿。從側宮到鳳儀殿的路上,懸掛著無數喜慶燈籠。我隨手摘下一盞燈籠,一路跑著回到清修堂。我跑得很快,燕郎不停地勸我跑慢點,他怕我摔倒。可我仍然提著燈籠跑得飛快,我不知道我害怕什麼,似乎後面的鐘鼓聲在追逐我,似乎是害怕那場可怕的婚典在追逐我。夜裡下起了凍雨,我在龍榻上遙想日後我的婚事,心裡空洞而悵然。清修堂外的宮燈在夜雨中飄搖,火苗忽閃不定。更役在宮牆外敲響三更梆聲,我猜想端文已經挽著斜眼新娘的手步入了洞房。那群白色小鬼再度降臨我的夢中。現在我清晰地看見了他們的面目,是一群衣衫襤褸通體發白的女鬼。他們在我的龍榻邊且唱且舞,是一群yín盪的誘惑人的女鬼,冰清玉潔的肌膚猶如水晶熠熠閃光。我不再恐懼,不再呼叫僧人覺空前來捉鬼。在夢中我體驗了某種情慾的過程。我夢遺了一回,後來自己起來換下了中衣。端文不久就接受了光裕大將軍的封印,率領三千騎兵和三千步卒開往焦州,他的使命是駐守邊界以抵禦彭國的擴張和侵犯。端文在繁心殿接受封印,並索取了已故先王遺留的九珠寶刀。當他跪下謝恩時我看見他的腰帶上繫著那隻刻有豹子圖案的玉如意,那是祖母皇甫夫人的贈物,也就是我多次索取而未得的祖傳寶貝。這個發現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在朝臣們向端文恭賀道別的時候,我從繁心殿拂袖而去。我不知道皇甫夫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目的是什麼,我討厭她遍灑甘露於每一個子孫的權術。她已屆風燭殘年,為什麼還在殫精竭慮地駕馭大燮宮的人人事事?我甚至多疑地猜想皇甫夫人與端文之間存在著某些勾結。

  他們想幹什麼?我曾就這個疑問請教翰林院大學士鄒之通。鄒之通是一個學識淵博文章冠群的儒生,但他在回答我的疑問時張口結舌,不知所云。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們害怕皇甫夫人的緣故,若是僧人覺空在宮裡就好了,可惜他現在已經歸隱遙遠的苦竹山。我聽見有人躲在幕簾後低聲啜泣。誰在那兒?我撩開幕簾一看原來是燕郎,燕郎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啜泣聲戛然而止,燕郎立刻跪地告罪。為什麼哭?誰欺負你了?

  奴才不敢驚擾陛下,實在是疼痛難忍。

  哪裡疼?傳太醫來給你診治一下吧。

  奴才不敢。疼痛馬上會過去的,奴才不敢驚動太醫。到底是哪裡疼?我從燕郎哀楚的神情中發現了蹊蹺之處,便想問個水落石出,從實稟來,我沉下臉威脅燕郎說,你若敢欺君緘口我就傳刑監來鞭笞問罪。

  後面疼。燕郎以手指著臀後,再次嗚咽起來。我茫然不解,燕郎半遮半掩的陳述終於使我明白過來。我以前聽說過太子端武與京城伶人廝混不清的傳聞,大學士鄒之通謂之斷袖邪風。但我沒想到端武的斷袖之手竟敢伸向宮中,而且伸向我素來驕寵的燕郎身上。我覺得這是端武兄弟對我的又一次示威。我勃然大怒,當即傳端武到清修堂興師問罪。燕郎的小臉嚇得煞白,他伏地求我不要聲張此事,奴才受點皮肉之苦是小事,張揚出去就會惹來殺身之禍。燕郎跪在我腳下搗蒜似地磕頭。我望著他奴顏卑膝的模樣,突然覺得厭惡之至,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臀部上,我說,你下去,我並非為你伸冤,端武一向驕橫自大,我早就想懲治他了。

  刑監們依照我的吩咐在堂前擺好了宮刑器具。一切準備就緒,傳旨的宮監也先自回到清修堂,宮監回稟道,四太子正在沐浴更衣,隨後即到。

  在宮監們的竊笑聲中端武來到清修堂前,我看見他大搖大擺地走到放刑具的矮几前,信手拈起一柄小刀把玩著,你們在玩什麼?他毫無察覺地詢問旁邊的刑監。刑監沒有搭腔,我正欲步下台階,燕郎尖聲大叫起來,陛下發怒了,四王子快逃吧。端武聞聲大驚,臉上乍然變色。我看見他轉身就跑,提著裘角,趿著皮屐,撞開了前來攔堵的宮監,老太后救我!端武一路喊著倉皇逃逸,他的行狀既狼狽又可笑。宮監們追了一程又退回來,說端武真的朝老太后的錦繡堂跑去了。對端武暗施宮刑的計劃錯過了。我遷怒於通風報信的燕郎,我不理解他為什麼如此卑賤。可惡的奴才,現在你替端武受過吧。我令刑監們鞭笞燕郎三百下,作為對他背叛我的懲罰。但我又不忍心目擊燕郎受刑之苦,於是我憤憤然回到堂上,隔簾聽著下麵皮鞭笞打皮肉的噼啪之聲。我真的不理解燕郎的卑賤,抑或卑賤的鐵匠父親傳留了卑賤的血統?卑賤的出身導致了燕郎卑賤的人格?響亮的噼啪之聲不斷傳來,傳來的還有燕郎的呻吟和婦人般的哭訴,燕郎說奴才皮肉之苦是小社稷大事是大,燕郎還說為了陛下四王子不致結下怨仇奴才死而無憾。

  我心有所動,突然害怕瘦小的燕郎會死於皮鞭之下,於是我讓刑監停止了鞭笞。燕郎從刑凳上滾落在地,強撐著跪拜謝恩,即使是現在他的圓臉仍然不失桃紅之色,雙頰上熱淚涔涔。還疼嗎?不疼了。撒謊,鞭笞一百怎會不疼?

  陛下的釋恩使奴才忘卻了疼痛。

  我被燕郎矯飾的言詞逗笑了。有時我厭惡燕郎的卑賤,但更多的時候我欣賞或享受著燕郎的卑賤。

  我最初的帝王生涯里世事繁複,宮牆內外的浮雲滄桑都被文人墨客記載成冊,許多宮廷軼事在江湖上廣泛流傳,但對於我來說,記憶最深的似乎就是即位第一年的冬天。第一年的冬天我十四歲。有一天適逢三九大雪,我帶著一群小宮監到花亭去打雪仗,父王生前的煉丹爐被閒置在花亭一側,爐邊的積雪尤其深厚。我無意間踩到了一塊綿軟的物體,扒開積雪一看,竟然是一個凍斃在風雪中的老宮監。凍斃者是我所熟識的瘋子孫信。我不知道在昨夜的彌天大雪中他為何要枯守在煉丹爐前,也許孫信已經糊塗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了,也許孫信想在風雪之夜再次升起先王的煉丹之火。孫信的手中緊緊捏著一爿未被點燃的木柴。在大雪的覆蓋下他的面容一如孩童姣好而濕潤,兩片暗紅的嘴唇茫然地張開著,我似乎聽見了孫信蒼老而喑啞的聲音,孫信既死,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

  第三節

  來自品州商賈富戶的蕙妃聰敏伶俐,國色天香。在我的懷中她是一隻溫馴可愛的羊羔,在我嬪妃群中她卻是一隻傲慢而孤獨的孔雀。我青年時代最留戀的是蕙妃嫵媚天真的笑靨和她肌膚特有的幽蘭香味,最傷神的是蕙妃因受寵惹下的種種宮廷風波。我記得一個春日的早晨在御河邊初遇蕙妃。那時候她是個初入宮門的小宮女。我騎馬從橋上過來,馬蹄聲驚飛了岸邊的一群鳥雀,也驚動了一個沿著御河奔跑的女孩子。透過薄霧我看見她在悉心模仿飛鳥展翅的動作,鳥群飛時她就扇前跑,鳥群落下時她就戛然止步,用手指頂住嘴唇發出嘰嘰喳喳的鳴叫。當鳥群掠過楊柳枝梢無影無蹤時她發現了我的馬,我看見她慌慌張張地躲到柳樹後面,兩條手臂死死地抱住了樹幹,她把臉藏起來了,但那雙粉紅的顫抖的小手,以及手腕上的一對祖母綠手鐲卻可笑地暴露在我的視線里。你出來。我策馬過去用馬鞭捅了捅柳樹幹上的那雙小手,樹後立刻響起一聲驚懼的尖叫,人卻依然躲著不肯出來。我再捅一次,樹後又叫一聲,我不由得笑出了聲,我說,你再不出來我就用馬鞭抽你了。

  樹後露出女孩子美麗絕倫的面容,驚駭和顫慄在她的明眸皓齒間呈現出奪人心魄的光艷,深深地迷惑了我的眼睛。皇上寬恕,奴婢不知皇上駕到,女孩子伏地跪下,好奇的目光偷偷地打量著我。你認識我?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是在皇甫夫人的宮裡做事嗎?奴婢初入王宮,名字還沒有寫上宮冊。女孩子露出淺淺一笑,她垂下的頭部漸漸抬起來,目光正視著我,表情大膽而調皮,她說,我一見皇上的倜儻風姿和龍顏鳳氣,雖不曾幸見也猜出幾分了,您就是至高無上的大燮王。你叫什麼名字?現在沒有名字了,奴婢盼望皇上給我賜名呢。我跳下玉兔兒馬,扶女孩子平身站起。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純真如此嫵媚的宮女,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敢像她一樣與我談話。我牽住了她的手,那隻手纖小而光滑,手心裡還壓著一片海棠花的花瓣。你跟我一起騎馬玩吧。我把女孩子推上馬背,先是聽見一聲惶惑的尖叫,我不會騎馬,然後是一陣銀鈴般快樂的笑聲,騎馬好玩嗎?

  我無從解釋初遇蕙妃時的喜悅和衝動,只記得那個早晨的同騎而行改變了我從前厭惡女孩的態度。從女孩裙裾和黑髮間散出的是新鮮迷人的氣息,是一種接近幽蘭開放時的清香。玉兔馬沿著御河慢慢跑向燮宮深處,一些早起修剪花枝的園丁都停下手中活計,遠遠地觀望玉兔馬上的同騎二人。其實無論是那些莫名驚詫的園丁,還是我自己,或者是受寵若驚的蕙妃,這個早晨都是令人難忘的。

  你適才是在學鳥飛嗎?在馬背上我詢問蕙妃。是的。我從小就喜歡鳥禽,皇上喜歡嗎?比你更喜歡。我仰首望望大燮宮的天空,天空中出現了一條博大的金色光帶,太陽在白晷門上冉冉升高,慣常棲落在琉璃檐頂上的晨鳥不知去向。我有點疑惑地說,鳥群飛走了,你來了把宮中的鳥群都嚇走了。

  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和我的母親孟夫人從來不睦,但在對待蕙妃的態度上兩個婦人取得了一致。她們都不喜歡蕙妃,並且不能容忍我對她特有的寵愛。皇甫夫人對蕙妃舉手投足間的市井風味深惡痛絕,她埋怨選妃的官吏不該把這種女孩子選入宮中,而孟夫人生性嫉惡花容月貌的女孩,她認為蕙妃是媚狐轉世,日後必定成為宮廷色患,甚至影響江山大計。兩個婦人聯手阻撓我將品州女孩蕙仙冊立為貴妃。整個春季我為此焦慮不安,我想方設法證明我對品州女孩的寵愛是一種天意,她是宮中另外一個愛鳥成癖的人,她天真稚拙的靈魂與我的孤獨遙相呼應。但是兩個狹隘偏執的婦人卻把我的肺腑之言視為譫語夢囈,她們無端地懷疑我受到了蕙仙的唆使,因而更加遷怒於蕙仙。

  先是皇甫夫人將蕙仙傳至錦繡堂,在一番冗長的盤詰和譏貶之後,皇甫夫人直言警告蕙仙,以後不許再去誘惑皇上。我母親孟夫人隨後將蕙仙傳至淒冷的後宮,孟夫人引領蕙仙親睹了那些被各種刑罰致殘的宮女嬪妃,然後她面帶微笑問蕙仙,你想走這條路嗎?蕙仙嚶嚶地哭泣起來,她搖著頭說,不,奴婢無罪。我母親孟夫人冷笑了一聲,她說,什麼有罪無罪的,罪都是人犯下的,也都是人制定的,我告訴你,勾引皇上很容易,把你挖鼻去目打入冷宮也一樣容易。這些都是我忠心的奴僕燕郎後來告訴我的。在蕙仙被幽禁在側宮無梁殿期間,我無可奈何,只能通過燕郎在清修堂和無梁殿之間頻頻傳遞相思之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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